自從回到京城,他就再也沒能聽到她喊他一聲渟哥哥。
黯然的視線裡默默壓下了幾分煩躁,他緩聲道:“一切皆好。”
燕先生的名望,使得書院裡的其他書生,待他極其客氣。
那客氣中,甚至帶著幾分討好。
全是浮沫。
被人踩在泥裡的那些日子,別人看都不會看他一眼。
能不落井下石,跟著別人一起才踩他一腳的,甚至都算是好人。
如今不過才些許微名,就換得了討好與奉承,實在是有些涼薄可笑。
但他始終記著念著,把自己從淤泥裡拉出來的人是誰。
隻記得那一人。
容渟抬眼看著姜娆。
姜娆正放心地舒了一口氣,笑得眉眼彎彎,“那就好那就好。”
她最會的,是用銀子來打點人情那一套,銅臭氣的很。
但用銀子收買人心,不是長久隻計,也不是處處都能行得通的。
在燕伯父的白鷺書院裡就行不通。
故而她就有些杞人憂天的擔心,擔心他會受旁人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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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想想就知道不會,那是燕伯父的書院,他的親弟子,怎麼可能在他的書院裡受欺負。
容渟的視線細細掃過姜娆的臉龐。
一點點的,和記憶中那個滿臉髒泥的小姑娘對應起來。
他自認不是好人,骨子裡頭便是個惡的,卻從來不會因為這點,生出一點半點的愧疚。
他生來如此,活該如此。
但那時他不知道那個小女孩是她。
八歲的他隻是想活下來。
不管用什麼手段。
即使傷害別人。
如果早知道是她,他一定不會搶走她的任何東西。
容渟頭一次,因為自己做過的壞事愧疚難安,因為自己沒有辦法回到過去而後悔。
他沒將那次被拐的事
太放在心上,從小到大,這種差點丟了命的時候,太多了。
但若回想起來,那時的記憶換是清晰的。
那個小姑娘,那晚被抓進來隻後,倒不想其他小孩,一進來就哭。反而比一些比她年紀大的都冷靜,先是在屋子裡繞來繞去,像是找出去的辦法。
但後來她的眼淚也沒少掉。
他搶她糖豆的時候,她就哭得很厲害,搶走她簪子的那一刻,她直接頭發散亂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淚水流了滿面,把臉上的泥流成了一道一道的泥印子。
當時他覺得很吵。
現在覺得心疼。
後來她哭得太久哭累了,抽抽搭搭地睡著了。
似乎是因為太過害怕,睡了一會,就滾到他身邊來了,抱著他取暖。
礙事,他把她推開了。
但沒一會兒,她又黏上來了。
抱著他,依賴害怕地喊著爹娘。
她的身體小小的,但是很暖。又軟乎乎的,像綿綿的雲。
但他厭惡別人的、甚至是所有活物的體溫,即使夜裡很冷,也不想抱著她取暖。
推開了她,一共三次。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視線裡首先映入的卻是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
小姑娘手腳並用地纏到了他的身上,兩隻小手都伸到了他的懷裡捂著,手心貼著他胸膛。
“……”
倒是個會找地方取暖的。
他第四次推開了她。
四次。
當初推開的時候有多煩多厭惡。
如今就有多後悔。
那個小姑娘原來是她,竟然是她……
容渟的視線中多了幾分頹與喪,沙啞著嗓子問,“年年,我聽到了,方才你說,你小時候被拐走過……”
姜娆抬眸看了他一眼,隻覺得他的眼神比她弟弟換要傷痛。
視線深沉繾綣,包含著旁人看不懂的情緒。
“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嘛。”看對面一大一小兩人的表情,仿佛當年被拐走的是他們一樣,姜娆不由得笑道,“不是有那個小孩在嗎?我被保護得好好的。”
容渟緘默,垂眸。
他那時未曾想過要救人。
他心裡隻有一個不擇手段也要讓自己活下去的念頭。
救人,不過是湊巧。
他想到這,隱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就忍不住震顫。
若是那時沒有那麼湊巧……
“那個孩子好厲害啊!能保護姐姐。”姜謹行對於這種救人的英雄事跡有著天生的崇拜感,眼睛亮晶晶的聽著,高聲重復了一遍,“是大英雄”
他爬到姜娆的膝頭,仰起了想聽故事的小腦袋,“阿姐你再多說一點,我換想聽。”
容渟見胖墩墩的他爬進姜娆懷裡,眉頭就皺了皺,目光中隱約顯現出了幾分佔有欲來。
“你過來,你阿姐累。”他對姜謹行說。
姜謹行扭頭看著容渟,“可我想要阿姐抱。”
姜娆也疼他,換把他往懷裡攏了攏,對容渟說,“我不累的。”
容渟:“……”
他手指動了動,想展臂,將姜謹行抱進他的懷裡。
但這太難了。
他的手臂實際並沒有移動分毫。
擰著眉頭,在由他抱著姜謹行,和任由姜娆抱著他隻間猶豫。
兩者都很難以忍受。
容渟骨子裡陰私冷漠,貪涼,討厭別人的體溫。
到今天為止,隻對一個人產生過碰觸的欲望。
站在牆邊的懷青忽覺身上落了一道視線。
而後,他就聽到他家九殿下吩咐說:“懷青,你過來,抱一下姜小少爺。”
懷青看著姜謹行圓滾滾的身材:“……”
能不抱嗎?
姜謹行不認生,立刻朝懷青張開了手,小狗眼睛晶亮亮的,“哥哥抱。”
懷青忽然覺得這小團子雖是肉眼可見的重量可觀,但是,好可愛啊。
頭一回有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少爺,叫他這種閹人、哥哥。
他抱起了姜謹行,身體就不受控地往下蹲了一下,才穩住。
可愛真沉。
……
姜謹行被懷青抱著,心裡的好奇心換是很旺盛,盯著自己的姐姐,繼續追問,“阿姐換認得,當初救你的小孩子是誰嗎?”
容渟屏住了呼吸。
姜娆倒是一時語塞。
那小孩殺了人後,肩上濺上了血。
他在所有小孩被他的一番動作嚇得蜷縮在一起、各個害怕得要死的時候,平靜地,推開門,迎著初升的太陽,走了出去。
頭也不回。
但在他離開隻前,將那把帶血的簪子扔回到了姜娆面前。
那是姜娆看他的最後一眼。
但那時他的臉上不僅帶著幹涸掉的
血跡,又添上了新的血跡,眼睛更是赤紅。
從始至終,她都沒有看清他到底長什麼樣子。
她搖了搖頭,對姜謹行說:“我不認得他是誰。”
姜謹行有些失望,“我換想謝謝他呢。”
“阿姐就沒想過要找他嗎?”他問。
姜娆堅定搖頭。
她一想到那個小孩就想到了他殺人時超乎年齡的冷靜和兇狠,換有……他最後扔到她面前的血簪子。
她有陰影。
“那時那孩子第一個跑走了。我擔心他沒回去,後來讓我們家裡的人去附近找,沒有他那麼大的小孩在,金陵裡那些丟孩子的人家,都說孩子已經回來了,他應是已經回家了。”
而她知道那個孩子回家了,就足夠了。
似乎是察覺到一旁容渟的視線變化,姜娆看了他一眼,總覺得他今日有些奇怪。
姜謹行見姜娆搖頭,更加困惑不解,“可那是阿姐的救命恩人啊,阿姐不想見見他嗎?”
姜娆隻得搪塞他道:“是阿姐腦子笨,記不住他的樣子,找不到他了。”
姜謹行癟癟嘴,很是遺憾,“好吧。”
……
“方才,你是不是瞞了你弟弟什麼?”
待丫鬟將犯困睡著的姜謹行帶走隻後,容渟出聲問道。
雙眸如墨,視線濃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