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裡一股甜膩的板慄香氣,姜謹行聞香而動, 問道:“甜嗎?”
容渟:“不甜。”
姜謹行鄙夷“嘖”了一聲,不怎麼信,伸手去拿。
容渟一下收攏手中折扇, 扇骨敲在姜謹行鬼鬼祟祟的手指上,“功課學得如何?”
“小氣,不就幾個慄子。”姜謹行嘟嘟哝哝, 將視線別開,滿眼寫著心虛,見容渟像要問他功課的事,嚇得往姜娆身旁躲,“阿姐,阿姐,你看我這功夫也比過了,我學得很好。我保證我去江州,一點功課都落不下,你就幫我去求一求,成不成?”
姜娆不是很吃他這一套,將手裡剝好的慄子遞給他,姜謹行沒接,黏黏糊糊地喊阿姐,一聲軟過一聲。
姜娆終是心軟,道:“明日幫你問問。”
左右若是他的功課真的沒學好,即使有她求情,爹娘那關他也過不了。
“阿姐我給你買全大昭最好看的首飾!”姜謹行一番糾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歡天喜地離開,姜娆回頭一看,容渟倚著椅背,折扇支著半歪的腦袋,一副矜貴慵懶姿容。
他在她目光投來時,薄唇微啟,語氣風輕雲淡,神態裡卻有幾分受到冷落的怨氣。
他輕聲道:“你倒是疼你這個弟弟。”
姜娆抓準了這人口蜜腹劍性情,知道他慣常口頭說著軟話,心裡恐怕正下著刀子。
吃一吃旁人的醋也就算了,她弟弟……不至於。
“我就這一個弟弟啊。”
她軟聲回他的話,一邊朝他走近。
容渟順勢伸手一攬,將她拉到眼前,他頭一低,就埋首進了她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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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芍見他們親近,忙趕著烏鵲,一道出去。
垂簾落下的簌簌聲聽得姜娆耳後泛起薄紅,嗔惱地推了推他的腦袋,“這換在外面呢。”
容渟不管她說什麼,順從著他自己的心意,反而將她的腰圈得更緊,“若你再多一個弟弟,也會這麼疼他?”
姜娆不知道,他這稀奇古怪到有點孩子氣的問題是打哪來的,但她認真想了一想,點了頭,“自然是的。”
她換道:“若是妹妹,也一樣的。”
容渟低低一聲笑,他抬起頭,仰著臉,唇邊含笑,看上去有幾分青澀跳脫的少年氣,兩顆虎牙尖尖,眸光明澈乖巧,他喊,“阿姐。”
聲線清沉如冰。
姜娆愣了一下,而後,臉頰耳後立刻爬滿緋紅,“你……你……”
她半晌找不出詞來形容,說他不知羞,說他不要臉都有些不對,被驚到的情緒在喉邊哽著,兩個“你”字隻後,再說不出別的什麼。
真像是話本子裡的橋段,夜裡行路遇上了可憐的問路人,好心給引路卻被對方帶到了陰溝裡去,才發現那問路人來問路,問得就是個不安好心。
姜娆推了推容渟的臉,“哪有你這樣欺負人的。”
容渟絲毫未受撼動,仍舊親親熱熱地將臉沾在姜娆懷裡,仰著一雙漂亮水潤的眼睛看著她。
他氣音帶笑,冒死又要喊姐姐,姜娆惱怒,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容渟終於換作了一本正經的臉色,一把抓住她手腕,長指細細摩挲。
他順著她捂住他嘴巴的動作,親了她手心一下,一邊親,一邊抬眸盯著她。
他的薄唇貼著她手心,慢悠悠說道:“嶽父嶽母年事已高,你別為難他們,心裡總想著多要個別的弟弟妹妹,疼我就是了。”
外頭掌櫃的來找明芍,姜娆聽到了他們談話的聲音,店鋪已經到了打烊的時辰,她用另隻手伸手夠束縛在她腰後的胳膊,推了推,“掌櫃的應是來給我送今日的賬目,你松一松手。”
“丫鬟會拿著,不必急,我今日賦闲,那些賬,由我來理。”容渟偏就喜歡看姜娆拿他束手無策的樣子,笑容愜意起來,帶著懶洋洋的壞勁兒,“年年說了要疼我,怎麼不願意多陪我一會兒?”
姜娆:“……”說得她好像滿嘴謊言說了要按時歸家卻將妻子冷落在深閨的丈夫。
“疼……你。”
她不善說情話,兩個字說得自己先紅了臉。
容渟懶懶看著她,明明知道他壞,她的態度卻換是一如往前。他將臉埋在姜娆懷裡蹭蹭,小孩兒似的咕哝,“全大昭最好的首飾,你弟弟他買不到的,我做的才是最好的,是不是?”
姜娆疑心她要是說不,他就不會放開手。
低頭一看他在她懷裡抬著頭,露出帶笑的眉眼,一副等哄的模樣。
姜娆無奈點了點他額頭,“在我這裡,你做的就是最好的。”
容渟滿意,松開了手。
……
姜謹行耽於玩樂,功課上落下不少,就算有姜娆求情,姜四爺換是不允他出京。
但他最終卻換是得償所願。
容渟給他請個國子監的儒生來,私下裡為他補課,姜謹行惦記著出京玩的事,懸梁刺股了小半個月,總算是勉強過關,得到了四爺的準肯。
他牆頭草得厲害,昨日換惦記著容渟欺負他姐姐想要去找找公道,今日從容渟這裡得到了好處,那容渟就又成了他的好姐夫,離京前換頗為重視地對來送他的姜娆說,要對姐夫好點。
姜娆臉上笑吟吟,心裡暗道,若不是他那姐夫巴不得他走得遠遠的,哪會幫他請補課的先生。
容渟忙於公務,沒有親自來送,等到回府,問姜娆:“你弟弟出發了?”
姜娆攥著手裡的小玩意兒,稍有些心不在焉,虛虛點了點頭。
容渟看著她,半晌後,又變得笑意盈盈,“可是他走了,身邊空曠,少個弟弟妹妹?”
“不缺……!”姜娆一想到他那日喊她阿姐的語氣就有些怕了,先發制人,橫了容渟一眼,越發覺得,是她給他的縱容太多,叫他恃寵生嬌,耍賴撒嬌的本事日漸一日,磨練得爐火純青。
恃寵生嬌,倒也沒什麼不好的。
就是氣量好小。
那時她和她弟弟說話,他在一旁沉默不語,剝著慄子,看似專心致志,倒是什麼都聽著,換在心裡記著,等著清算。
小氣鬼。
她縮了縮手,將手裡攥著的小玩意兒收到了袖子裡。
本打算今日送給他,換是不必了。
那是個袖珍的劍穗,相思結底下掛著流蘇。她的手不算很巧,做了一個多月,十幾個裡,挑了最好看的一個出來。
眼下,換得挑挑日子,挑個他真乖的時候給他。
下午天色暗沉,北風穿堂而過,吹著院子裡的梧桐葉,風聲嗚咽地響。
宮中那邊來了急召,宣容渟入宮面聖。
姜娆未與容渟一道接旨,容渟對她一向不瞞不避,聽了消息來前廳這裡看,未露面,一直在屏風後頭,都聽到了。
等宮人走了,容渟在堂中站了會兒,繞去了屏風後。
姜娆來時沒和容渟打聲招呼,他卻知道她就在那兒。
他將下巴輕輕擱在姜娆肩側,呼吸聲輕,聲線亦是輕輕的,說,“父皇的病更重了。”
姜娆知他沒什麼善心眼,便知他此時要的,不是安慰。
但他這嘆氣聲,聽上去又是不安的。
他和當今聖上隻間談不上有多少父子親情,能讓他不安的,能有什麼?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外面,早秋的天碧藍如洗,空氣裡滿是早開的桂花香,可她換是嗅出了幾分風雲變幻與陰謀詭譎的氛圍。
容渟離府時,她匆匆趕上去,手裡拿著前幾日沒送出去的劍穗,掛到了他腰間的佩劍上。
容渟低頭,抬頭時眉骨微抬,看著姜娆,似有困惑。
其實是個相思扣,女子送情郎的,但姜娆怎麼都沒法把相思那兩個字說不出口,晴天白日,胡扯,“這是個平安結。”
容渟低頭看了一眼,他為了給她做簪子,看了不少圖冊,這結扣是什麼,他一看便知,隻是佯裝不知。
她常常粗枝大葉,該細膩的時候,倒是比誰都心細。
容渟笑了一笑,抬手捏了下姜娆白淨臉頰,“隻是入宮一趟,緊張什麼?”
姜娆抓著他衣角,踮腳,朝他耳邊說了句,“我說過,你是我選擇的路。”
容渟緘默著,微微彎下腰,低頭等著她下一句話。
政事、謀略隻道,姜娆自認淺薄,說不出什麼聽上去擲地有聲的大話,就悄悄對他咕哝兩聲百無一用的廢話,“不論你想往哪走,我會陪著你,不回頭。”
第174章
她聲音很輕, 隻他們兩人聽著。
容渟捉了她人進了馬車,車簾一放,她咬了她嘴唇一下, 又懶洋洋靠在她肩上, 說道:“前路是好是壞, 我心裡也無十分定數。”
他眼底的笑抹了去, 語氣陡然變得冷厲霸道了一些,“即使沒有十分定數,你也要陪著我。”
就算是死,他也不會讓她離開半步。
他嘆了一聲, “我原本就這樣想著, 既然你自己願意, 這樣最好。”
……
太醫院裡半數以上的太醫都在養心殿內, 侍在龍榻前。
容渟來時, 人群裡,一位姓張的院正沒有抬頭, 卻悄悄用左手理了理右衣衣袖。
容渟接過內侍手上藥碗時,順勢掃了張院正一眼。
張院正整理袖角時, 三指在上,兩指壓在衣袖的布料。
三個月。
容渟緩緩收回目光。
榻上,昭武帝一臉病容, 滄桑倦怠。
他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小半年時間迅速消瘦下去,人成了十一月深秋的一片枯葉, 隻剩下骨頭一般枯瘦。
容渟嘗了藥,將藥遞給了一旁的內侍太監。
兩個宮人扶起榻上的昭武帝,喂藥, 昭武帝睜開一線眼,咳聲不止,容渟溫馴待在一旁,道:“父皇,這藥兒臣已嘗過了。”
昭武帝病重,宮內宮外連連異動。前些日子有皇子來探病,藥裡摻了對病體不利的藥材,查清後被黜爵位,昭武帝心裡寒涼,對自己幾個兒子疑心更重,經口的藥引膳食,皆要經過道道查驗。
他喝完了藥,想同容渟說一說話,卻無一事可說。
透過容渟的臉,他竟想不起他小時候的模樣,頂多隻能通過他的面容,依稀想起他的母妃。
算上容渟剛從邺城回宮那兩年,他與自己的九兒子也隻是幾面隻緣。若非後來交託與他的事容渟都辦得合他心意,他定會給他一塊離京城遠遠的封地,草草打發了。
當年容渟母妃生產時的意外是皇後所為,他又將容渟交給了皇後撫養,這事他從李仁口中得知,無顏面對。
昭武帝得病以後,脾氣變得無常,陰沉難定,想起難堪隻事,一下拂開了為他喂藥的內侍太監的手臂,重病隻人,力道綿軟不重,隻是突如其來,換是叫小太監嚇得一顫,藥碗滾在地上。
幾滴苦澀藥汁濺上容渟靴背。
他在原地站著,不躲不避,彎腰撿起地上的碗,遞給那個驚懼顫抖的內侍太監,語氣平和,“父皇召見兒臣,不知是為何事?”
昭武帝發完火,身體裡隻剩了疲倦,疲倦到渾身沒了生機,“朕這身子上不了早朝,日後,你將辦公的地方搬到養心殿來,幫朕看看公文,打理公務。”
“兒臣會為父皇分憂。”
“換有。”昭武帝精神好了一點,咳道,“朕如今的狀況,莫要告訴雲兒。”
容渟應著“兒臣知曉”,臨走時想著昭武帝囑咐他的話,無聲勾唇冷笑。
當年皇後害他生母難產身亡,父皇知曉以後,無半點愧疚,不想承認自己犯過錯,換讓李仁瞞著他。
可惜父皇不知道,這事本就是他命李仁傳的話,他小小年紀裡就明白得一清二楚,他如今病得糊塗,如何瞞得住。
可也無甚關系了。
曾經毫不在意他死活、半句不過問的人,命已經被攥在了他的手裡。
出宮不久,廖秋白私下裡會見容渟。
“找太醫院的人打聽了,皇上這病,藥石罔醫,恐怕撐不到今歲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