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脊背寬厚,她被他穩穩背著,趴在他肩頭,連點顛簸都沒有。
伴隨著小紅馬踢踢噠噠的蹄聲,晃晃悠悠的緩慢步調,她常常一睡就是半天,一覺醒來,周圍的環境就換了一個。
偶爾也能聽見他與人交談,阿洛有時醒來,便能看見一些人詫異打量的目光,她一向不理會這些,百姓們大都也不敢問,畢竟他們一看就是江湖人,平民百姓可不敢招惹兇神惡煞的江湖人。
這世道,江湖人殺人可沒多少人管。
又一次在檀無背上醒來,阿洛還沒睜眼,就聞見一陣濃鬱的桂香。
兩人正走在一片桂花林裡,連綿的桂樹盛開著細小的黃色花朵,甜甜的香氣撲鼻而來,整個人好似落入花的海洋。
行過樹下,有花朵撲簌簌往下掉,落在頭頂和衣服上,身上都粘上這樣香甜的味道。
檀無頭上也落了花,但他是個光腦殼,那些花停不住,從他的腦殼上往下滑,鑽進他的後衣領。
阿洛瞧見了,手指翻他的衣領掏那些小小的黃花。
掏了沒兩下,前方傳來他溫醇的聲音,慢吞吞說:“阿洛,不要鬧。”
阿洛:“我沒鬧,有花掉進衣服裡去了,我給你撿呀。”
檀無接著就沒回答了,也沒問她怎麼不給他把頭上的花拂開,非讓花掉下去再撿。他一如往昔般沉默,任那隻小手往他衣領裡伸,少女清脆的笑聲不時從耳後傳來。
她玩了一會兒玩累了,善心大發放過他,探手去摸他的腦袋。
“我剛見你第一面,那時候就想,你這個腦袋真圓真亮!”阿洛回憶起初見時的場景,她還記得那天夜裡,她什麼也沒看清,隻看清了他的腦袋。
“你們和尚剃了頭就不會再長頭發了嗎?”
檀無:“會長,隻是用了特制的藥物,長得會慢一些,我們一般半年剃一次頭。”
Advertisement
阿洛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她摸著那光溜溜的腦袋,上面有九個圓圓的戒疤,她問他:“當初受戒的時候痛不痛呀?”
少女指尖柔嫩,撫摸的動作也放的很輕,似乎怕摸重一點他會疼。
檀無腳步微緩,眼簾一點一點垂落下來,掩藏在濃長眼睫下的黑眸蕩漾著溫柔的波光,他一邊回憶一邊道:“不記得了,我很早便受戒入了佛門,過去太久,已經忘了那時候是什麼感覺。”
時光永遠向前,而他經歷的越來越多,從前的記憶便逐漸塵封,變得難以追溯。
頓了頓,他又補充說:“我……很少會去記下曾經的往事,見過的事物太多,若是一直保留著那些回憶,心會變得沉重。”
因為他這一生,見得最多的,便是各種各樣的苦難,和無數在苦難中掙扎求生的人。
檀無自人世間行走,所聞所見皆是世間之苦,身處在這樣的環境之中,稍加不注意,自身也會被影響變得消沉厭世。
他隻有將自己的心放大,放到無窮大,大到像一片天、一個世界,無數人在其中匆匆來去,沒有任何人停留其中,才能消磨掉這樣的負面影響,保持自己內心的堅定。
聽他這麼說,阿洛一下子清醒過來,她直了直腰,提高了聲音:“那你難道連我們之間的事也給忘了?”
一旦她用這種語氣說話,就代表危險已經臨近。
檀無默了默,篤定道:“沒有,我記得。”
阿洛很懷疑:“我不信,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她近來越發難纏,時不時就拿這種奇奇怪怪的問題來問他,仿佛考察丈夫真心的多疑妻子。
檀無:“……並未敷衍。”
阿洛眉頭一豎:“你遲疑了!你一定是騙我!”
小妖女疑神疑鬼,扯著和尚問了一路,跟他一一對比之前兩人一起經歷過的事,檀無向來什麼都順著她的,問什麼便答什麼,好說話的很。
結果阿洛考察完,發現他竟然還真什麼都記得,有些她都遺忘的小細節,他依然記得清清楚楚。
阿洛好奇極了,檀無不說假話,他說自己不愛記事,那肯定是真的,怎麼偏偏記得她呢?
然而還沒等她開口問,便聽見一道驚訝的喊聲:“佛子?”
循聲望去,隻見前方不遠處一個穿黃色僧衣的和尚,手裡捏著笤帚,正站著階梯山道上瞧著他們。
桂花林不知不覺走過了,視野也變得開闊起來,抬眼便能瞧見一座滿目蒼翠的山,半山腰上矗立著層巒疊嶂的佛寺,一重重一座座,連綿成一整座巨大恢宏的建築群,高大的主殿與尖尖的佛塔探出樹頂,在山下都能望見。
原來這就是菩提寺,竟然這樣威風。
阿洛聽師父講過,菩提寺是當今世上最大的一座寺廟,其中能人異士極多,更別說有檀無這個妖孽在,菩提寺在正道之中的地位也十分超然。
甚至就連當今皇帝,都上過菩提寺求經問藥,還題過一個“天下第一寺”的牌匾。
檀無對那黃衣僧人合掌頷首,溫聲打了個招呼。
僧人臉上的表情更震驚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兩人的眼神像見了鬼似得。
阿洛嘻嘻衝他一笑,檀無也不曾解釋,牽著馬背著人,徑直上了山。
一邊走,檀無一邊還給她介紹:“此山名無憂山,山上種植的樹木稱無憂木,每年春夏便會盛開,那時滿山皆是金黃的花朵。”
無憂樹開無憂花,傳言佛祖當年便生在無憂樹下,此後許多寺廟周圍也會種上無憂花。一是表示虔誠,二是有人信奉,無憂樹能夠消除煩憂。
阿洛放眼望去,見山道邊種的樹果然都是同一種。
師父說菩提寺存世幾百年,果然不是假的,光是滿山種上無憂樹,都是一項大工程了。
這麼一對比,阿洛突然覺得自家玄陰教有點寒碜。
快到山門前,她輕輕扯了扯他的耳朵:“和尚,你把我放下來吧。”
檀無腳步一滯,沉默一瞬,緩聲道:“不必如此,有些事總要面對。”
阿洛哼了一聲:“我這是對佛祖表達尊敬,你不要自作多情啊!”說著,她便自己掙了掙,從他背上往下蹦。
結果還沒落地,就被他迅速轉身撈住,皺著眉不贊同道:“毛毛躁躁。”
阿洛噘了噘嘴,誰叫她還沒習慣肚子裡還有個小東西呢?到底是自己理虧,她也有點心虛,被教訓了也不敢說話。
檀無將她好好放下,兩人一起往門內走。
菩提寺山門高大威嚴,門口站著兩個守門的武僧,見到檀無,同樣單手舉掌胸前,點頭叫一聲佛子。
這寺中僧人有不少,一路行來,每一個都認識檀無,都要打一聲招呼。
檀無也都會一一回禮,開始他還開口,後來發現眾人都十分驚奇的模樣,便也不說話了,隻同以往一樣頷首微笑,以示應答。
至於走在檀無身旁的阿洛,也有人向她投來好奇的目光,但也僅止於此。
整座禪院,以及這裡的每個僧人,看起來都溫和包容,就連此處的氣息,感受起來也比其他地方舒緩柔和。
阿洛不住打量四周,她對這個檀無生長的地方很好奇,不得不說菩提寺沒有辜負她的期待,它看起來就如她想象中那樣,總之第一印象很好。
檀無把她帶到一個院子裡,院子不大,青石板地面掃的很幹淨,一側角落裡種了一棵高大的無憂樹。
“你暫且在此處休息,我去見師父。”他說。
阿洛抿了抿唇,瞅著他小心翼翼問:“你師父不會打你吧?”
藍衣僧人俯身抬手,寬大溫暖的掌心罩在她腦袋上,輕柔撫了撫:“不要多想。”他注視她的眼眸裡,仍一如既往的專注溫柔。
阿洛便也放心下來,衝他揮手:“你快去吧,早點回來!”
檀無出門去了,他走出小院,轉到最大的殿宇中,跪在蒲團上,對著巨大威嚴的佛像金身上香叩頭,整個動作不疾不徐,神情也極認真嚴肅。
然後,他來到佛像背後的房間內,見到了等候已久的師父,也就是菩提寺主持,了然大師。
了然大師年歲已高,蒼老的面龐上爬滿層層溝壑,猶如幹癟的老樹皮。
他盤膝坐在蒲團上,一雙歷經歲月卻依舊清澈的眼眸微闔,眼神古井不波,靜靜看著面前這個令他得意的徒弟。
老人沉沉地、沉沉地嘆了一口氣,話語中飽含疑惑:“檀無,為師想知道,為何?”
他不懂,檀無這樣心性堅定、佛心通明的人,為何也會困於情愛。
檀無在他面前深深叩首,低沉的聲音響起:“師父,在我眼中,世間皆是苦難的灰,唯有她,是明亮的彩色。”
第134章 第二十二章
檀無果然回來得很快,阿洛在小院子裡逛了一圈,裡裡外外摸索了一通,院子門就被推開了。
阿洛下意識就往他那邊蹦,蹦到一半就在和尚嚴厲的目光中停下腳,小碎步小碎步挪過去。
她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就要掀他的衣服看他身上有沒有什麼傷痕,順便還問:“你真的沒有被打吧?”
那驚奇的語氣,聽起來擔憂沒多少,更多像是在看熱鬧。
倒不是她不關心他,自從知道檀無是大宗師,阿洛就經常跟他較量。大宗師在身邊,這是多難得的事情,當然要好好利用起來。
然而兩人差距實在太大了,阿洛在他面前就像個乳臭未幹的孩子,他即便站在那裡讓她打,別說打著了,要不是他放水,她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雖然這會心裡也挺擔心的,可阿洛還是忍不住好奇,檀無這樣的人會不會被打?被打了又是什麼樣子?
檀無:“……”
他捏住她作亂的小手,“沒有。”
阿洛長長“哦”了一聲,那眼巴巴瞅著他的小眼神,瞧著還挺失落。
檀無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他情緒向來平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然而每次面對這個小丫頭,便時常被她搞得心情起伏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