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主母不堪為奴,服毒自盡。
蓮青也跟著殉主了。
在我的印象中,李嬤嬤雖然嚴厲,但內裡溫柔慈愛。
從未在人前,露出過這般激烈的恨意與痛意。
看著李嬤嬤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鬢發卻已大半花白。
我就能猜到,晴初死的時候,該有多麼地慘烈與悽惶。
屋外秋風起,吹得窗戶哗哗作響。
恍惚間,我好像又看見了十一歲的晴初。
那時的我們關系已經很親密了。
也是在這樣一個秋夜。
我們並肩坐在院子裡,看月亮。
漫無邊際地聊著,似乎遙不可及的未來。
「將來要是能出府,我一定要開間鋪子,自己當自己的東家。」
那時的我,攢到了三兩銀子。
自覺是個不小的數目,所以頗為意氣風發,便指著月亮發起了誓。
一旁的晴初見狀,笑話道:「你又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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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過了一會兒,她輕聲道:「那我就開間繡品鋪子,就開在你的鋪子旁邊,我倆好做伴。」
再後來。
有一次我回來得早,碰見晴初正在燒熱水沐浴。
我原本還納悶,她大白天的為何突然沐浴。
直到看到她身上,布滿了用筆墨寫出的淫詞,還有大片盛放的牡丹。
其間還夾雜著咬痕和瘀青。
一時間,我愣在原地。
等回過神,我才反應過來。
為何老侯爺賞賜給晴初的,都是些金貴的顏料筆墨。
另一邊的晴初見到我,也有些僵住了。
但片刻後,便輕聲道:「正好你來了,今日顏料用得重了,不太好擦,你幫幫我吧。」
我聽了後,忍住眼淚,上前幫她。
晴初雖較同齡人成熟得早了些,但她畢竟還隻有十一歲。
看著她纖弱的身體上,布滿了青紅痕跡,我輕聲道:
「要不我去求一求主母,讓你去別的院子伺候吧。」
那時的我,因著照顧世子頗為妥帖,得過主母多次誇贊與賞賜。
便自以為能為晴初求上一番。
可晴初聽完,卻搖了搖頭,「我就待在侯爺院子裡,我喜歡他。」
我聞言,十分不解,幾乎是質問道:「你怎麼會喜歡上侯爺?」
剛進府裡時,我不清楚情況。
但沒過多久我就知道,侯爺隻是看似仁厚,但他是個最為下作的人。
專門在院子裡養了一批年幼的小丫鬟,供他享樂。
等丫鬟過了十四歲,就將人撵出去。
對此,主母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反正對她而言,自己的夫君隻要不納妾,沒有其他孩子就行。
晴初見我這般激動,隻輕聲道:「如果不喜歡侯爺,我就會死的。」
那時的我,並不能理解這句話。
直到很久之後,我才明白過來。
十一歲的晴初,隻有不斷告訴自己,是真的喜歡上了那個凌辱她的男人。
才能讓自己不去尋死。
可最後,她還是死在了十六歲的春天。
屋外的秋風,愈發凜冽。
今夜始終不見月色。
我緊緊握著那隻荷包。
淚一滴一滴落下,落在振翅欲飛的鳥兒身上。
原來到最後,那隻纖塵不染的鳥兒,還是被釘死在散發著腐爛氣息的華美錦緞之上。
沒有飛出那個春天。
50
李翊還是沒有消息傳回來。
託人去上京尋他,也沒找到任何蹤跡。
此時我接近臨盆。
「夫人脈象似有沉滯之感,需平心靜氣,不可憂思過盛,否則恐有難產之虞。」
大夫每次來看診時,都會特地叮囑道。
都說婦人生孩子,是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
我心中當然害怕,加上又實在擔心李翊。
越想平心靜氣,就越心浮氣躁,焦慮不已。
直到最後,我忍不住破口大罵道:「李翊這個騙子!再不回來,我就讓孩子叫別人爹了!」
這才稍稍順了氣。
今年第一場雪落下時,我感覺肚子傳來一陣劇痛。
李嬤嬤見狀,知道我要生了,趕緊去叫了產婆。
因為算到我差不多要生產的日子,產婆前幾日就安排住進了家裡。
我躺在床上,疼得額頭都出了細密的汗。
卻不敢大聲叫喊,生怕提前將力氣用光。
李嬤嬤見我這副模樣,心疼得不行。
一會兒替我擦汗,溫聲安慰我。
一會兒又在屋中來回走動,嘴裡念念有詞,求各路神佛保佑我。
我生了兩個時辰還沒生出來。
劇烈的疼痛,像是一把蘸了鹽水的鋼刷,在我身上刷過一遍又一遍。
本默默承受著這一切的我,到最後,實在忍不住,對著半空中罵道:
「李翊是個王八蛋!肚子裡這個也是!」
這時。
一陣嘹亮哭喊聲傳來。
產婆驚喜道:「生啦!恭喜夫人!是個俊俏的小公子!」
此刻的我,已幾近虛脫,無力地躺在床上。
產婆一臉喜色,將襁褓裡的孩子抱給我看。
我抬眼一瞧。
小不點兒皺巴巴的,像個醜猴子。
和「俊俏」兩個字一點都不沾邊。
我登時兩眼一黑,幾乎要昏過去了。
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下一刻,來人就到了我的床邊,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紅玉……」
就喊出了這兩個字,男人就哽咽住了。
連「我回來了」四個字,都卡在喉嚨裡。
我睜開眼。
隻見李翊一個大男人,居然哭了。
其實我真的想說,你還有臉哭?
但看到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面色蒼白。
胸口處綁著的繃帶,已滲出了血,自己都沒發覺。
隻深深地望著我,眼裡全是愧疚與心疼。
於是,我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頰,輕聲道:「你回來了。」
回來就好。
【番外 1——趙長安】
1
殘月如血,火光悽厲。
我身中數箭,被釘在城樓之上。
最後一箭射進我胸口的時候,我其實並未感覺到一絲疼痛。
隻聽到「咔嗒」一聲。
藏在心口處的那根桃木簪,又斷了。
2
都說人死前,會看到一生的畫面。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
而我眼前見到的所有畫面,都是關於紅玉的。
她在烏桕樹下打絡子,嘴裡還哼著好聽的小調。
她看著那些站成一排、雕工粗陋的木頭雕像,笑得眉眼彎彎。
她在我生辰時,特意煮一碗長壽面。
然後認真道:「世子,長壽面一定要一口氣吃完,中間不能斷哦。」
3
這些畫面裡,都是我與她曾經歷的事。
還有一些,卻是我不知道的。
就比如。
被母親罰跪了三日小佛堂後。
我陷入了昏沉之中。
父親本就厭惡我,母親也不再對我抱有期待。
見我一病不起的模樣,便備了棺椁。
這時,府中來了一個討水喝的跛腳遊醫。
說他能治好我的病。
門房聽了,便要將他打出去。
正巧紅玉經過。
那時的她,始終不肯放棄病入膏肓的我。
再荒誕的法子,她都願意聽一聽。
跛腳遊醫見了她,微微一笑道:「我不僅能醫世子的風寒,更能治世子的離魂症。隻是缺一味藥材,恰巧府中也有。」
紅玉問他:「是缺哪一味藥材?」
跛腳遊醫道:「玉山紅。」
紅玉聽完,便去找了母親。
跪在母親腳邊,求她讓那遊醫一試。
母親聽完後,冷笑一聲:「這上京最好的大夫都來瞧過,都說不行,你這個吃裡爬外的東西,莫不是同那跛腳遊醫是一伙的,故意來诓這株玉山紅?」
紅玉跪在地上,「咚咚咚」一連磕了好幾個頭。
額頭都磕出了血,不停地求母親再試一次。
最後,母親看著她,冷冷道:「你若非要再試一次,也不是不行,隻需答應我一個條件。要是這次仍醫不好世子,那你就給世子陪葬,你可願意?」
紅玉沒有一絲猶豫,道:「奴婢願意。」
4
得了痴病的我,看別人,總像隔著一層霧氣。
所有人的面目都很模糊。
除了紅玉。
所以我隻願意同她親近。
而恢復神智的我,卻覺得為何偏偏這樣一個身份低微的丫鬟,見證了我所有狼狽的時刻。
所以我將她趕去了外院,不再見她。
與我自幼定下婚約的沈蘭貞,恰好在此時出現。
其實我一直對她有印象。
在得了痴病的那些年,我每次見她,都沒有好臉色。
甚至在第一次時,將一隻茶杯摔在了她的腳下。
但她卻沒有一點生氣,始終溫和。
看我的眼神,也十分真摯。
不像其他人一般,看似恭謹,眼底的輕蔑卻藏也藏不住。
沈家是皇商,每次遇到名貴的藥材,她都親自送來侯府。
這些年,母親給我吃的滋補藥材,有一大半都是她送的。
所以,在清醒之後,我對她始終存有一份感激和愧疚。
在母親特意安排的相處中。
我發現沈蘭貞除了性格溫和,還頗有才華。
比她那個空有才名的草包哥哥,強了不知多少。
我想,就是這樣的女子,才配站在我身側。
所以,在母親問起婚約之事時,我默許了。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