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份尊貴,我既名聲有損,如何還能厚顏無恥讓你下嫁與我?」
鄂婉兒還欲再言,忽而看到被薛堂寬大身形擋住的我。
「你是何人?」她微微蹙眉,面露不悅,「為何在此不作聲?」
我心一驚。
此時再不答話已不可能,低頭恭聲應道:
「我是教坊舞姬,在此跟薛大人學琴。」
話音剛落,手腕猛地被一股力道攥住。
我驚惶抬頭,卻見薛堂變了臉色,直盯著我,一字一頓。
「你的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再說一遍,你姓甚名誰?」
我心中開始怦怦跳。
鄂婉兒輕輕「啊」了一聲。
「薛哥哥,你懷疑她是那晚的風塵女?你從小過耳不忘,想來不會認錯!」
「說話!」薛堂沉聲。
我極力維持鎮定,緩聲道:「我姓李,名荊歌,家父是五品少卿李川。」
薛堂聞言怔愣:「你是官家女?」
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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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一沉吟,又問:「既是官家女,何故來了教坊當舞姬?」
「我自幼喜跳舞,故而來此學習。」
「李荊歌?」鄂婉兒忽想起什麼,「殷無恙的那個……望門寡?」
我垂眸:「是。」
薛堂倏地松開了手,愣了半晌,訥訥道:
「李小姐,我認錯人了,多有冒犯。」
我既出身官家,就並非他要尋的風塵女子。
離開教習亭時,身後鄂婉兒猶在柔聲勸慰:
「薛Ŧũ̂₍哥哥,那件事我不怪你。你是遭人設計下藥,才被那女人毀了清白聲譽。就算掘地三尺,我也會將那女人找出來……」
微風中,傳來薛堂低低的一聲。
「嗯。」
7
夜裡,我躺在床上,心緒難平。
進教坊兩月有餘,我始終低調寡言,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冒的頭不冒,一心等著攝政王的「選妃」。
沒想到竹林的一時瘋狂,竟讓我招惹上了兩個麻煩。
第一個麻煩是薛堂。
偏偏那夜是他被人下藥。
偏偏他倒在我去樂舞坊的路上。
偏偏這人還有過耳不忘的本事。
那夜我雖隻簡單說兩句話,但情難自抑時,喉間溢出的聲音卻是綿延許久。
我心中實在後悔之極。
第二個麻煩是鄂婉兒。
鄂婉兒在京城是最負盛名的貴女。
她出身高貴,是國公府乃至整個皇家眾星捧月的存在。
關鍵是,她和攝政王徐冕,還有段世人稱頌的前緣。
徐冕在四年前儲位之爭中立下定鼎之功前,曾是鄂婉兒的馬奴。
他登上高位後,不僅對鄂婉兒有求必應,各式珠寶翡翠,新奇玩意兒流水般捧到她面前。傳說連宮中之物,都比不上她閨房裡隨手把玩的器件。
這麼矜貴的人兒,心愛之物都不容人染指,更別提心愛之人。一旦她發現我,別說入攝政王府了,隻怕連小命都不保!
正翻來覆去時,簪娘醉醺醺地推門進來。
她為人大方又擅交際,與這教坊上上下下混得極熟。
她嬉笑著拍了拍我的臉蛋。
「荊歌,攝政王府迎夏節要設宴,嬤嬤說要選出兩個舞姬獻舞,咱倆機會可不就來了?」
我目光微閃,喜道:「多謝姐姐提拔!」
迎夏節是下月初九,距今不到一個月。
怎麼都能熬過去!
8
自那日後,我又低調許多。
課能不上就不上,薛堂有可能出現的任何地方,我都避得遠遠的。
實在躲不過時,我眼觀鼻,鼻觀心,牢牢閉嘴,絕不與他對視一眼,說一句話。
鄂婉兒時不時來教坊,伴在薛堂身旁。
她的出現,讓那些心懷妄想的舞姬們收斂許多。
一時倒也風平浪靜。
那晚,夜空晴朗無雲,仿佛水洗般清澈透亮。
待屋內眾人睡下後,我偷偷溜出來,往教坊內位置最高的雜物廂房走去。
找了個木梯,小心翼翼爬上屋頂,倚靠著二層飛檐坐下,凝神仰望天空。
身後忽然傳來男人的聲音:
「你在此做什麼?」
我一驚,回頭望,竟是薛堂。
他好整以暇靠在飛檐另一側,眸光晶亮地看著我,臉上帶著微微訝異。
他顯然在這裡坐了許久。
我咬著唇,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忽然問:「莫非你也來看星隕?」
原來他也是來看星隕的。
我低低應了聲。
「你如何知道……」他似想起什麼,又露出了然之色:「是了,殷無恙那小子最擅夜觀星相,想來你也是他教的。」
我抿唇不言。
他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道:
「我與殷無恙曾同在太學求學。他頭腦聰明,天賦極高,處處勝我一籌,若不是他後來志在沙場,這個狀元頭銜隻怕是他而非我。要說他勾結蠻夷,裡通外族,其中怕是有什麼——」
「薛大人!」
我打斷他的話。
「殷賊帶著五萬大軍投奔東夷是事實,午門監斬那日他親口認下罪行也是事實,我雖與他有過婚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我便與他是世代仇人!」
薛堂看著我,眉頭輕輕蹙了起來。
我又柔弱地啜泣一聲,目光迎向他,盡顯矯揉和諂媚。
「民女被那殷賊連累,好生生的姑娘成了望門寡,實在命苦,不知……是否有幸能得大人憐惜。」
我說著,身子微傾,朝他靠了過去。
他臉上閃過一絲失望,避開我,正色道:
「李小姐自重。」
話音方落,天空忽Ŧù₋地明暗閃爍。
隻見漫天流星隕落如雨,流注交橫,無數道光跡在空中間或閃爍,壯觀美絕,驚心動魄。
薛堂直直仰望,一動不動。
趁他凝神之際,我悄然下了屋頂,走時回望一眼。
漫天璀璨的天幕下,薛堂也遠遠朝我望來。
我扭頭,飛奔而去。
9
我與簪娘被選中,迎夏節去攝政王府,表演高臺水袖雙人舞。
簪娘笑容明豔。
「你沒看見那幫老女人們,一個個嘴都氣歪了,也是,好不容易等來的機會,被咱們兩個新人搶了,不氣才怪!」
我有些擔心:「她們不會出什麼幺蛾子吧?」
簪娘嗤了一聲:「事關攝政王,她們敢?」
可我們低估了女人間的妒忌心。
那日,我與簪娘在高臺練舞,高架不知為何突然搖晃,眼見簪娘站立之處垮了下去。
我驚呼一聲,立刻伸手去拉。
簪娘驚惶失措,好不容易站穩,下意識借力推了我一把,我霎時失去平衡,直直往下墜落。
十米高臺,摔下必死。
急速下墜中,我反倒剎那平靜了。
死,於我而言,不過遲早的歸宿。
就好似疲憊不堪的靈魂和身體,終於能回家了。
我甚至閉上了眼睛。
忽然,翩如落葉的身體,在空中被攬進一個寬闊結實的胸膛,堅硬的手臂繞過我的腰際,大掌牢牢按住。
呼呼風聲中,薛堂沉穩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別怕。」
我不怕。
意識反而極其放松,以至於冒出個毫無關系的念頭:他不是文狀元嗎?怎的會輕功?
在眾人驚呼聲中,薛堂抱著我,穩穩落地。
我睜開眼,撞見他眸光復雜的眼睛。
手還在我腰間扶著,仿佛那夜情動之時,怎麼也挪不開的糾纏。
隔著輕薄衣衫,甚至感到掌心慢慢有了滾燙之意。
我驟然回歸現實,身子掙扎了一下,忙道:「多謝薛大人救命之恩。」
他未動,反而盯著我,眼神茫然中帶著一絲探究。
「薛大人。」我又怯怯喊了聲。
他長睫輕輕眨了一下,松開了手,溫聲道:
「防人之心不可無,李小姐。」
「多謝薛大人提醒。」
我盈盈行了個禮。
他卻低著頭,定定看著自己的手,陷入沉思。
……
簪娘對這場明顯人為的災禍咬牙切齒。
「那幫黑心的賤人,差點著了她們的道!等老娘出人頭地了,看我不報這個仇!」
她又對我愧疚不已。
「荊歌,我真不是故意推你的啊,不知怎的腦子突然蒙了,你可別生姐姐的氣。好在薛大人正好路過,他真人不露相,看著謙虛文雅的書生,竟有那麼厲害的身手!不過也不奇怪,他是將門出身,武藝自然也是極好的。」
我靜靜看著她。
高臺上推我的剎那,我看見了她眸底一閃而過的狠戾。
教坊的新老兩派之爭,她得罪了不少人,已居於弱勢,能不能堅持到迎夏節都是未知之數。
如果能借我一條命或是重傷,徹底打壓設計害她的人,對她自然是大有裨益的。
我嫣然一笑:「姐姐處處照應我,那不過是無心之舉,我怎麼會生姐姐的氣?」
萍水相逢的情誼,風平浪靜自然你好我好,危機來臨時推出去當個靶子,也不是難以理解。
畢竟,那日佛寺裡,是我先弄傷了她的腿。
……
薛堂對我的態度變得奇怪了起來。
他的視線總是不經意落在我身上。
我時常抬起頭來,便撞見他夾雜著打量的目光,眼眸深邃,意味不明。
甚至,他會在指點我指法時,不經意問:
「你家宅府去樂舞坊的路上,是不是要經過一片竹林?」
我不敢掉以輕心,時時如履薄冰。
這個男人,看著溫文爾雅,人畜無害,實則文韜武略,關鍵時又心細如發。
我數次後悔那夜的浪蕩之舉。
怎麼就,偏偏選了他!
10
迎夏節,終於在我日期夜盼中來了。
我和簪娘盛裝打扮,被教習嬤嬤領著,進了氣派富麗的攝政王府。
徐冕因輔政有力,被賜一品爵。他廣開筵席,以示皇恩。座位分為內堂和外院,身份尊貴的客人,都被安排坐在內堂中。
我站在院子角落候著,遠遠注視著內堂。
鄂婉兒和鄂國公坐在主位左側,神情自得。
薛堂也來了。
一身藏藍雲衫,束發銀冠,氣宇軒昂。
他現下雖未在朝廷擔任要職,但家門顯赫,故而也擁有一席之地。
而坐在正中間,穿著大紅鑲金錦袍的男人,就是徐冕。
與我想象的不同,他是個白面書生模樣。
眉宇松弛,笑容和氣。
對絡繹不絕的敬酒官員,來者不拒,無一絲高官架子。
簪娘在我旁邊耳語:
「攝政王和你心目中的不一樣吧?我聽伺候過他的姐妹說,他性子和善,那方面更是溫柔得要命!」
我靜靜看著他,輕聲說:
「那真是你我姐妹的福氣了。」
一個月的辛苦沒有白費,我與簪娘在池中水臺上表演的水袖雙人舞,贏得了滿堂彩。
下人過來說,攝政王很滿意,可以入內堂加演一曲。
我與簪娘對視一眼,眸子裡閃著興奮之意。
第二曲表演水蛇舞,我們脫了鞋襪,赤腳往內堂走。
一步一步走時,我直直看向高坐主臺的徐冕。
他約有七八分醉,白臉透著隱隱的紅,一隻手隨意撐著腦袋,微微眯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