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低吼一聲,似乎很生氣,白皙俊朗的臉上湧動著怒意。


我嫣然一笑,好聲勸道:


「薛大人,我發現你最近涵養實在不好,總易動怒,還需多修身養性才是。」


說罷,細腰一扭,轉身離去。


14


簪娘出事了。


她被攝政王府的人送回教坊,人昏迷不醒。


嬤嬤們商量著把她直接扔亂葬崗。


我用二十兩銀子,將簪娘的命留了下來。


教坊大夫說,她的症狀,像是驚症,需一味現摘的草血竭入藥。


「何處有草血竭?」我問。


「城外烏山的坡上我倒是種了一片,隻是最近山洪暴發,山裡進不去啊!」


第二日,我向嬤嬤告假,換了身短褐綁腿,進了烏山。


自幼在田莊長大,日日山中瘋玩,摘味草藥這種事,對我並非難事。


有一天晚上,簪娘躺在床上,瞪眼看著屋頂,忽然對我說:


「我算是把那幫賤人得罪完了,指不定什麼時候被她們下黑手。荊歌,我們定個暗號,哪天你見我頭上銀釵反插,就說明我陷入危險,你想法子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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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娘被攝政王府的人抬來那天,我一眼就看到,她頭上的銀釵反插著!


她這樣的身份,在高高在上的攝政王府不過蝼蟻,被捏死了都聽不見哼一聲。


能有什麼危險,讓她大費周章示警呢?


攝政王府,我必將進去的地方。


得弄清楚。


簪娘曾說,她是幫我進去探路的。


如今看來,倒是應驗了。


我進山時,豔陽高照,可山裡的氣候說變就變,剛摘到幾株草血竭,大雨便砸了下來。


尋了個山壁凹處,蹲著躲了一會。


誰知雨勢兇猛,不多時,傳來轟隆隆的聲音,仿佛鐵甲天兵過境。


一個時辰後,我心中越來越慌。


想起獨守生病的母親,眼睜睜看她咽氣時,窗外便是這樣的轟鳴雨聲。


想起第一次被主母嫡姐使喚的下人打,在柴房蜷縮過夜時,也是這般的傾盆大雨。


想起殷無恙在城門被砍頭那日,他發亮的眼睛隔著雨幕靜靜看我,因為雨太大,我根本睜不開眼。


……


我忽而放聲大哭起來。


隻覺孤零零的一個,沒有來路,沒有去處。


絕望中,手臂被一股力道猛地攥住。


我惶然抬頭。


薛堂渾身湿透地站在大雨中。


他緊抿著唇,眉頭緊鎖,雨水順著他的臉,長睫、下颌,匯成水流往下墜落。


直直看著我。


我愣愣起身,胸口驟然傳來熟悉的劇痛,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


15


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個山洞裡,身上蓋著些幹枯稻草。


薛堂坐在一簇火堆前,用根長樹枝拱著白灰,火光搖曳,將他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眉頭微擰,不知在想什麼。


我摸了下自己,失聲喊了出來:


「我的衣服!」


薛堂聽見聲音,側頭看了我一眼,將搭在自己腿上的衣服卷起,扔了過來。


隨後轉過去,背對著我。


原本湿透的衣服此刻暖和幹燥,我迅速穿好,沉著臉說:「你為何擅自脫我衣服?」


薛堂背負著手,面朝山壁,聲音坦蕩:


「你方才身體有危,我不得已為之。」


我輕哼一聲。


「薛大人這般,可非君子之舉。」


他靜靜看著洞壁上的影子,語氣平和:


「性命攸關,君子有所為,論心不論跡。」


我沉默片刻,又問:


「薛大人怎會在此?」


「教坊大夫說你有危險。」


「所以你……特意來尋我的?」


我頓時有些訝異。


薛堂轉過頭來,看了我片刻,垂眸道:


「你是我的學生,況且,當年我和殷無恙曾有同窗之誼,我不能見死不救。」


這個說辭,老實說,有些牽強。


我歪頭盯著他,忽而輕佻一笑:


「薛大人,你不會是因與我有過魚水之歡,對我念念不忘吧?」


他倏地抬眸,直勾勾看向我。


我莫名緊張了起來。


長睫輕眨,他忽一步一步,向我逼近。


火光映在他眸子裡跳躍扭曲,像蘊含著某種危險的信號。


眼見近到鼻息可聞,我終抵擋不住,別過臉去,喊道:


「薛大人自重!」


他驟然發動,手從我身後疾速掠過,一條小青蛇被他緊緊攥在手中。


我愣住。


他抬眸,口氣微諷:


「李小姐對那般驚世駭俗的事都雲淡風輕,怎的此刻倒是這般經受不住?」


我無話可說,閉上了嘴。


他忽眉心一皺,低頭看去。


順著他的目光,卻見一條五彩斑斓的蛇,咬在他大腿內側。


我驚呼出聲。


他反應迅速,以迅雷之勢捏住毒蛇七寸,走到洞口,將兩條蛇狠狠甩了出去。隨後盤坐,撕掉外衣,露出傷口,擠出濃濃黑血。


一攤攤的血擠了出來,薛堂臉色逐漸蒼白。


那蛇毒性不小,若留下殘毒,或有性命之憂。


我走過去:「手拿開。」


他虛弱地看著我,目露茫然。


我徑直推開他的手,將頭埋在了他腿間,吮吸他腿上的傷口。


吸一口黑血,吐掉。


又含住,又吐。


我感受到他身體驟然僵直,頭頂的呼吸聲也粗重了起來,胸膛更是起伏得厲害。


直到最後吐出鮮紅的血,我才緩緩抬起頭。


薛堂臉色漲得通紅,嘴唇翕動。


「你,你……」


我用手背抹了下血紅的唇,挑了挑眉。


「性命攸關,論心不論跡,薛大人不必客氣。」


他瞪大眼睛看著我,整個人似被雷劈了一樣。倏地站直身體,將長袍前襟抻了抻,一會微微跺腳,一會又彎腰,面露難堪之色。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那天回教坊的路上,薛堂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16


簪娘醒了,卻得了失心瘋。


口中來來去去就幾句話。


「阿玲的燈籠真好看!」


「梅花燈籠,青龍燈籠,哈哈,各式各樣的燈籠!」


我在樂舞坊問到,阿玲是簪娘以前的姐妹,一年前就回鄉嫁人了。至於燈籠,大概指阿玲擅長扎燈籠。


所以,這是句毫無意義的話。


無奈,我隻能每天盡量照應著,一邊期盼她能清醒好轉,一邊等待與攝政王接觸的機會再次到來。


然而,攝政王沒等到,卻等來了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人。


主母和李妍帶著一幫家丁,氣勢洶洶圍在教坊門口,喊著要將我送官。


那日薛堂不在,坊主正帶著幾名貴客從外回來。


主母當著眾人的面,咒我和狐媚子娘是專事爬床的賤貨,是沒進門就把男人克死的劏豬凳。


李妍目眦欲裂怒斥我勾引姐婿,心思歹毒,害她八個月的孩子胎死腹中。


坊主素來自命風雅,當下沉了臉,對旁邊小廝下令:


「將那叫什麼歌的,盡快趕走,別給我惹這些內宅腌臜!」


嬤嬤冷漠地將話撂給了我。


因著簪娘痴呆不便,給我三天時間找住處。


夜裡,我躺在床上,隔著窗子看了許久的月亮。


17


翌日,我立在花園小徑上,遠遠看著薛堂和鄂婉兒並肩走來。


薛堂看見我,眸光一凝,手微微握緊。


我的目光直直迎向鄂婉兒,跪伏下拜。


「民女不敬,有個不情之請,懇請郡主垂憐幫攜。」


薛堂擰眉:「李荊歌,你起來,有話說便是。」


我不看他,也不動。


鄂婉兒睨著我:「你行如此大禮,有何事求我,說來聽聽。」


我垂頭恭謹道:


「民女仰慕攝政王風姿許久,聽聞攝政王有意納美人入府,故願以蒲柳之姿自薦枕席,怎奈民女身份低微,始終未得機緣。今日大著膽子攔路,求郡主屈尊,為民女做個引薦。」


薛堂立在一旁,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鄂婉兒仿佛聽了什麼有趣的笑話,懶聲道:「你總歸也是殷無恙看上的女人,他即便落了個反賊的罪名,那也曾是響當當的人物,沒想到……」


她鄙夷地掃了我一眼,勾唇笑了。


「不過,一想到那小子在地下氣得跳腳,我倒願意幫你這個忙。」


「不可!」薛堂出聲。


鄂婉兒目光閃爍:「薛哥哥,有何不可?」


薛堂繃著臉,硬邦邦說:


「李荊歌既是我薛某的學生,我便不容她走這條路!」


我抬起頭:「民女已被趕出教坊,再與教坊無關,薛大人不必顧慮。」


他僵住,張嘴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


我又向鄂婉兒俯首一拜:「謝郡主提攜。」


晚上,我正幫簪娘擦拭白天玩髒的手,一個白色影子悄無聲息闖了進來。


我凝住,驚訝地看著那人。


薛堂沉著眉眼立在門邊,手臂一勾,將門掩上。


簪娘盤坐在榻上,樂呵呵拍手:


「俊俏公子我喜歡,來啊,一起睡啊!」


我瞪了簪娘一眼,扔了個花球給她玩,才冷聲道:「薛大人如此闖入我房內,難不成又是你所謂的君子有所為?」


他抿了抿嘴:「不是。」


我詫異:「你承認自己並非君子?」


「嗯。」


他應得直接,倒讓我不知再如何擠兌他。


昏黃燈火中,他長長的睫毛在眼睑映下一小片黑影,抵去些許溫潤的氣質,卻給他增添了幾分少見的城府和冷沉之意。


「這些天,我在想一些事。」他忽然開口。


「什麼事?」


他的目光越過我落在屋角。


「我在想,你究竟為什麼要入攝政王府?」


我笑了:「薛大人想必是糊塗了,我今日便說了,因我傾慕攝政王許久!」


他並不接我的話,兀自說起了別的:


「殷無恙是個縱情肆意的人,絕不會因為權衡利弊或是別的什麼理由,娶一個女子為妻。他既決意娶你,想是極愛你。


「殷無恙愛上的女子,會傾慕徐冕那樣的人,這一點,我是斷然不信的。」


我沉默片刻,歪了下頭,輕笑出聲。


「好吧,被你發現了。我的確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又輕輕嘆了一聲,道,「我命不好,家中受盡主母欺壓,那殷賊嘴上說愛我,死了也沒給我留點銀子,一介弱女子,日子實在過不下去,聽聞攝政王待女人極是大方,左右還算有副好皮囊,便想著弄筆銀子遠走高飛。」


我話說得頗為哀怨,薛堂默默聽著,神情卻平靜無瀾,待我說完,徐徐開口:


「那日在尚衣坊與你糾纏的男子,是皇商葉家獨子。我知他與你青梅竹馬,一心想娶你。你若是為了銀子找徐冕,又何故拒絕他多次,以至於容他娶了你嫡姐?」


我的眼神驟然冷了下去。


「薛大人,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


18


薛堂扯了下嘴角,自嘲道:


「是啊,我的確管得有些寬了。


「將這些動機都否定後,我又忍不住想,究竟什麼原因,讓你拋卻官家女身份,斬斷青梅竹馬的情誼,不惜做小伏低,受盡鄙夷,也要靠近徐冕?


「星隕那日遇見你,你口口聲聲喊殷無恙為殷賊,可若不是情根深種,又怎會去看他最痴迷的天象奇觀?


「所以我想……


「你根本不是恨他,恰恰是念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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