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我站在一條河邊,水流奔騰,卻奇怪地沒有一點聲音。
殷無恙站在對岸,隔著白茫茫的霧,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大聲喊他,不停地喊。
他卻不理我,隻靜靜站在那裡。
我委屈極了,眼一瞥,又見葉辰站在對岸一棵柳樹旁,穿著幼時的紅衣,五官卻有些模糊。
心中一急,腿就往河裡邁。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飽含難過:
「荊歌,你又想跑到哪裡去?」
34
醒來時,看見身旁兩個婢女驚喜萬分,一個婢女喊著「醒了,醒了」,激動地衝了出去。
「這是哪?」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粗如砂礫。
「倉南行宮。」剩下的婢女喜極而泣。
我疑惑:「還在……倉南山?」
在婢女戰戰兢兢的講述中,我才知道自己已昏迷了三個月,而在這段時間,形勢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鄂國公死後,徐冕接管了他手下的軍隊,並在此後一個月,陸陸續續又有數萬士兵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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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頒布旨意,秉持天道,皇家坐鎮倉南,方能護佑我國。此後,奏章、國策、官員任免,皆由倉南山發出。
倉南行宮,成了名副其實的小朝廷。
一個月前,十六歲的大皇子發出「清君側」的討伐檄文,稱攝政王徐冕勾結外敵,陷害殷氏忠良,視人命為草芥,剝皮以娛。並挾天子以令諸侯,罪無可赦。故遣大將軍攜殷家舊部並虎賁軍,活捉徐冕,以清君側之惡。
朝廷大軍目前盤踞山腳,因顧忌聖上在徐冕手中,投鼠忌器,暫未敢打上山。
現兩軍呈對壘之勢。
我消化了好一會聽到的信息,問:「朝廷軍大將軍是誰?」
「據說是……狀元郎薛堂。」
眼眶驟然一熱。
果然是他。
婢女始終一副激動又惶恐的模樣,我有些奇怪,問她為何。
她打了個冷戰,迅速看了眼窗外,害怕地說:
「姑娘昏迷這三月,王爺日日都來,時常隨意指個人砍下腦袋,說以血祭生。山上的人都在盼著你醒,姑娘你可千萬不能再睡過去啊!」
我問:「徐冕一會來?」
「已有人去通報,即刻便來。」
我沉默片刻:「幫我梳妝。」
婢女為我梳妝打扮,鏡中人虛弱蒼白,臉上的疤已消解至無痕。
我挑了支金釵別在頭上。
「你終於醒了。」
徐冕背負雙手,出現在門口。
身旁跪了一大片人,個個安靜如鹌鹑。
他身著大紅錦袍,神情陰鸷,臉白得像惡鬼修羅。
脫去偽善的皮,這才是他的真面目。
他慢慢踱進來,渾身散發出令人頓生恐懼的威壓,婢女跪在一旁,身子兀自發抖。
我靜靜與他對視,並不開口。
「薛堂為殷無恙昭示了清白,想必這是你願意聽的。」
「嗯。」我聲音輕如蚊蠅。
他又走近了些,盯著我看了一會。
「你夙願既已達成,這次受罰也吃了苦頭,以後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可知曉?」
我媚然一笑,起身靠近他,柔聲說:「以後,我一定好好伺候王爺,比在王府更賣力。」
徐冕目光微閃,呼吸不自覺粗了些。
我突然摘下頭上金釵,猛地朝徐冕的脖頸處扎去。
婢女驚呼。
徐冕疾速閃開,脖子上多了一道血痕。
我狂笑了起來:「王爺,我還有一樁夙願,便是讓你死在我手中!」
所有人驚恐地看著我,像看一個瘋子。
……
徐冕並沒有殺我。
他曾說過,要找一個合他心思的人太難。
自然是難的。
鄂婉兒已死,這世上除了我,有哪個女子敢忤逆他一個字?
更別提滿足他變態的癖好。
我被嚴加看管了起來。
身邊服侍的人不少,卻沒人敢和我說話,甚至連對視都不敢。
沒多久,我又開始吐血。
太醫來了一個又一個,全被我以死相逼趕了出去。
無恙大冤得以洗脫,徐冕罪名已昭示天下,我殘破身軀已時日無多,能殺徐冕便殺,不能殺便留給薛堂殺。
夙願已償,生死無計,我無所畏懼。
唯一讓我午夜夢回的,便是薛堂。
薛堂本是溫和喜靜之人,不喜爾虞我詐打打殺殺,是以身為三代將門獨子考了文狀元。
可如今,他棄筆從戎,領大將軍職,率軍守在山下。
這個男人人生的巨大改變,很難說與我那夜孟浪之舉沒關系。
更遑論我一次次扔下他,一次次騙他。
山村一別,我已不知他心中如何看待我。
他若恨我,我死了他自感解脫和快意。
他若愛我,我活著便是他的掣肘和桎梏。
是以,我死,對薛堂百利而無一害。
徐冕來了,遠遠站著,目光陰沉。
「你如何才肯讓御醫看?」他問。
「允我寫封信給薛堂,讓他將殷無恙的頭顱妥善安葬。」
徐冕竟然同意了。
我知道信中內容徐冕一定會看,詳細寫明殷無恙頭顱的地方後,隻在末尾帶了一句:
【猶記教坊那夜簪娘所言,也請妥善照顧。】
朝廷大軍遲遲不敢攻上山,是顧忌聖上安危,可他們不知,這個所謂「被蒙蔽雙目」的聖上,是假的。
我後來想明白,薛堂在教坊闖進來那夜,簪娘喊「青龍燈籠」「皇帝燈籠」,其實是指其中一盞人皮燈籠,是當今聖上。
聖上沉迷求道,曾在後背刺上青龍以作為與神仙接引之記號,這件事在民間廣為流傳,並非秘密。
我不知簪娘經歷了什麼,但她必是無意中知曉了真正的聖上已經被扒皮成了一盞燈籠,驚嚇之餘,倒插銀釵示警。
這個秘密事關重大又驚悚之極,她也因此嚇出失心瘋,乃至陷入昏迷。
我祈求薛堂能看懂。
太醫們對我的病束手無策,我依然吐血不止。
徐冕暴怒之下,將太醫們捆綁跪在一起,準備砍頭。
「其實倒是有個法子。」我說。
所有人目露希望看向我,包括徐冕。țų⁻
我取下一直在腳腕上系著的紅繩鈴鐺。
解開紅繩,將纏繞在裡面為數不多的幾根番紅花剝了出來。
「我十六那年第一次吐血,殷無恙為我四處尋醫,機緣巧合在邊關找到一名遊醫,他用早年以獨特之法種植出的番紅花,為我止住了病情,隻是需定期服用,停用必死。當年遊醫將所有的番紅花都ƭū́⁼給了我,如今,還剩這麼幾根。
「徐冕,你砍再多的人頭也無用,若是他們中有人能種植出一樣的番紅花,或許我小命還有一絲希望。」
我扒拉了剩下的幾根,無所謂地笑了一下:
「我約莫還能等半年時間。」
徐冕給太醫們下了死命令,半年之內必須種出來,否則扒了皮做燈籠。
眾人退下後,他定定看著我,眸中情緒復雜。
我漫不經心摘下頭上金釵,朝他晃了晃。
他抿了抿唇,沉著臉離開。
35
一個月後,傳來朝廷軍大舉進攻的消息。
我知道,薛堂看懂了我的信。
攻勢如破竹,短短十日,徐冕的防守潰不成軍。
士兵衝入紫宸宮時,「聖上」高坐龍椅,威嚴十足地怒斥反賊退兵。
大皇子一箭射出,正中「聖上」眉心,大喊:
「為先帝報仇!活捉徐冕!」
彼時,徐冕被侍衛掩護,往後山地道中逃跑,我被捆綁雙手,押在後面。
途經一處陡峭山坡時,我身子一歪,往坡下滾。
徐冕停下腳步。
後方,響起追兵雜沓的腳步聲和叫喊聲。
侍衛勸徐冕立刻走。
徐冕在坡上睨著我,沉聲道:「救。」
我剛被拉上山路,枝葉忽沙沙作響,一個身影自林中飛出,長臂一攬將我撈起,又騰空躍起,在山澗上幾個起落。
我疑似聽見身後徐冕變了調的怒吼聲,以及隨後響起的「錚錚錚」的兵刃相接聲。
不過我已經顧不上回頭看了。
因為,我在呼呼的山風中,一偏頭,看見了薛堂的側臉。
他緊抿著唇,目視前方,無一絲表情。
也不看我。
我張了張嘴,想叫他的名字,心口一窒,熱血湧了上來。
我趕忙閉上嘴,隻瞪著眼睛看他,一眨不眨。
他將我帶到行宮西側的一個廂房,松開了我,隨後沉默地繞到身後,幫我解繩索。
解開後,他退開一步,視線低低落在地上,神情冷峻。
似在等待什麼。
良久無言。
驀地,他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自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沒有說一句話。
我尋了個花盆,吐出了口中的黑血。
……
此後,一連數日,薛堂再未出現過。
直到大軍開拔,宣布大勝返回京城。
路上,我與一個中年嬤嬤同住一帳。
她告訴我,徐冕被活捉了。
大皇子在倉南行宮宣布即位,並任命薛堂為首輔大臣。
夜間扎營休息時,嬤嬤又指著不遠處一頂最大的帳篷說:「那便是首輔的營帳。」
離得極近,亦無人看守。
隻需走個十來步,便可長驅直入。
大軍前進緩慢,連著幾晚,我隻默默坐在暗處,看著薛堂的大帳。
燈火映照,他的身影顯現在帳篷上。
有時在議事,滔滔不絕。
有時在獨自看書,身姿挺拔。
我想,這樣也好。
他的人生本該如此,豐富、光明、前途昭昭。
於他而言,我的出現,不過是平遂旅途中不小心繞的一段岔路,或許他曾小小遲疑了一下,但及時修正了便好。
我甚至有些慶幸那日見到薛堂時,自己忽然嘔血,沒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
嬤嬤不知從何處尋來了一桶熱水,我難得有機會沐足。
外面人聲喧哗,畢竟打了勝仗,回去大抵是要論功行賞的,男男女女語聲歡快。
我獨自坐在黑暗的帳中,靜靜泡著熱水。
簾子忽被撩起,一個高高的人影走了進來。
我一下就認出,是薛堂。
他沉默地向我走過來,裹挾著深秋山野微微的涼意。
黑暗中,他站了一會,忽然蹲下身,握住了我的腳踝。
我瑟縮了一下,足心被大掌握得更緊了。
水聲泠泠,他蹲在我腳邊,用白巾一下下幫我擦拭。
「薛堂,你不必——」
「為何不來找我?」他冷聲打斷我。
我愣住。
他沉冷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異常清晰。
「我刻意駐扎在你旁邊,撤走了侍衛,又讓從小帶大我的嬤嬤提醒你。李荊歌,你為何不來找我?
「你知道我每天夜裡睡不著,半夜起來在你帳外站著的感覺多難熬嗎?
「你在我身邊跑掉那麼多次,就想讓你主動找我一次,就一次,你也不願意麼?」
我咬著唇不說話。
他將我的腳擦幹,又幫我穿上羅襪。
整個過程垂著頭,說話不慌不忙,動作專注又仔細。
平復片刻,我緩緩開口:
「薛堂,你我不過露水情緣,你大可不必太當一回事。待回了京城,我會帶簪娘離開。此後,你是你,我是——」
蹲在腳旁的男人忽然暴起,傾身向前,猛烈地吻了上來。
他吻得又兇又急,一雙手臂精壯有力,牢牢箍住我的腰背,瞬間將我壓倒在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