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所謂地點點頭。
她卻更起勁了:「那王侍郎家的千金更是賢良淑德,聽聞,兩家早有往來,便是等著少爺高中這一日定親了。」
「那世家大族的小姐,定然是瞧不上你這般的腌臜身份的,你說,若是那王小姐進了門,你又該如何自處呢?」
正妻進門後,便是正經的妾室通房尚且都要抖上三抖。
又何況是我這麼個無名無分的半床妻。
她幸災樂禍地盯著我,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出嫉恨。
可我隻是笑笑:「才子配佳人,當真是極好的姻緣。」
我本就未曾將那日宋鶴辭的話放在心上。
況且世家聯姻本就是常識,又哪裡輪得到我去置喙?
翠屏盯了我半晌,方才撇撇嘴:「沒勁。」
「主子們今日都在宴飲,你同我去廚房裡找些吃食吧。」
翠屏這丫頭,色厲內荏,雖瞧著有幾分潑辣,可到底還是個怕黑貪嘴的姑娘家。
我笑了笑,便跟她一同去了。
卻不承想,在廊下被人捉住了手腕。
11
宋鶴辭似乎是喝了不少的酒,一張俊臉泛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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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驚慌地推開他,卻又不知該怎麼解釋,好在翠屏機靈。
「少爺,她是小荷啊,您不能如此!」
月光如水,我瞧見宋鶴辭似乎極輕地笑了。
「你當我是瞎的不成?」
「無論是小荷,還是誰,我都要帶走。」
說完便拽著我往前走,我一邊掙扎,一邊覺著不對。
這是去正廳的路啊……
男人的力氣極大,腳步又快,頃刻間我已經被他拽到了廳外。
我正要說話,就被他拽了進去。
一個甩手,我便直接撲跪在了地上。
觥籌交錯間,眾位衣冠楚楚的夫人與小姐面前,我滿臉炭灰地摔在地上。
各種審視、驚詫、質詢的目光投來。
我仿佛廚房裡的一塊破抹布。
被人打量。
宋鶴辭趁著酒勁迷迷瞪瞪就要跪下,嘴裡還念念有詞:「母親,我要納……」
「少爺,您拽著個粗使丫頭過來做什麼?豈不是讓眾位夫人看笑話?」
秦嬤嬤眼疾手快地攙住了宋鶴辭,婉轉地打著岔子。
粗使丫頭,笑話。
幾個字眼似乎讓宋鶴辭瞬間清醒了些,他眼底恢復了幾分澄澈。
看著堂中面面相覷的眾人,方才被打斷的後半句話直接咽進了肚子。
正座上的夫人樂呵呵的仿佛一尊菩薩:「你們瞧瞧,雖中了會元,到底還是個孩子。」
「想來是喝多了幾盞酒便路也走不穩了,眼也看不清了,竟將這後廚燒火的粗使丫頭當成小廝使喚了,若是傳出去,可是要叫人笑話了!」
眾人都反應了過來,立馬就圍著夫人開始恭維。
什麼少年心性十分難得,什麼人中龍鳳,諸如此類。
立時就有小廝衝上來,攙著迷迷瞪瞪的宋鶴辭走了。
而我,也悄無聲息地被秦嬤嬤拖了出去。
一場鬧劇,就此終結。
12
我被秦嬤嬤關在了柴房。
粗粝的麻繩捆得我的手腳生疼,想呼救,可嘴裡也塞了抹布。
她冷冰冰的聲音仿佛毒蛇一般:「你說你招惹誰不好,非要去招惹夫人心尖尖上的肉。」
「如今少爺中了會元,日後那是狀元大相公的命數,怎麼能讓你這麼個腌臜貨勾連?竟還想著讓少爺納了你,你也不掂量掂量你那三兩重的骨頭夠不夠格!」
她連罵了幾句,猶不解恨,又上前踹了我兩腳。
「早前便該處置了你的,奈何你竟有本事讓少爺記住你,這才拖到今日。」
「小荷,小荷,果真是個妖裡妖氣的名字,呸!」
我這才曉得,原來那時夫人並不是要放我出府,而是想讓秦嬤嬤處置了我。
卻不承想正巧碰上了回府的少爺,這才讓我多活了這兩個月。
說起來,竟是少爺救了我。
可如今,置我於死地的,也是他。
我遍體生寒,卻又動彈不得。
門外衝進兩個小廝,拿了麻袋套了我的頭。
黑暗中,我聽見秦嬤嬤的聲音:「這賤蹄子雖生得好,可你們也不要生了旁的心思,這可是少爺的女人,誰都動不得。」
「老老實實處置了她,回府裡來夫人少不了你們的賞,聽著沒?」
兩個小廝俯身答是。
再然後,我被抬了起來。
我想掙扎,可那姓秦的婆子早就給我灌了五石散,身上半分力氣也沒有。
寒風呼嘯,他們似乎將我扛到了一個極空曠的地方。
我聽見兩人商量的聲音:「就在這兒吧?怪冷的,再找旁的地兒也費事。」
另一人似乎是贊同了,有什麼硬硬的東西從麻袋口灌入。
再然後,身子騰空後,是刺骨的河水湧進肺裡的痛楚。
原來方才塞進來的,是石頭。
我被沉塘了。
被束起的手腳和冰涼的河水都在告訴我,再無生機了。
我這條賤命,怕是要交待在這兒了。
有不甘,有嫉恨。
卻唯獨沒有活下去的奢望。
可在意識消散的前一瞬,有人拉了我一把。
原來,老天也還是想讓我活著。
13
是翠屏。
她一邊替我解開身上的麻繩,一邊罵罵咧咧。
「這姓秦的老虔婆當真是狠毒,若不是我機靈,悄咪咪地跟出來瞧,你今日怕是就要交待在這兒了!」
「你也是個蠢的,男人的話怎麼能信?少爺從前還說要抬我做貴妾呢,還不是被他娘罵了兩句便放不出屁了。好歹是長到十幾歲,你竟都白活了!」
我一邊咳嗽,一邊吐水。
待瞧見我身上被石頭砸出的青紫印記後,她又嘟嘟囔囔起來:「爛心肝的玩意兒們,竟這般欺負你……」
「你為何要救我?」
我實在是未曾想到,最後來救我的人,會是翠屏。
平日裡,她十分瞧不上我。
一來是我佔了原屬於她的通房位份,二來我以色侍人,她覺得我下賤。
可如今,卻又不顧生死地來救我。
她轉過身不願看我:「救你?」
「我不過是見不得他們這邊糟踐咱們姑娘家罷了,若不是你,換了旁人,什麼阿貓阿狗我都會救的。」
我笑了。
心裡卻曉得,這不過是她嘴硬的話。
她斜眼睨我,眼底頭一次帶了些擔憂:「這府裡你是回不去了,日後你又該怎麼活?」
我曉得她的意思。
被賣了身的女子,哪裡還有什麼歸處呢?
但這已然是最好的局面了。
我攏了攏衣衫,隻覺得天地都開闊了起來。
「好好活。」
14
我離了盛京去了虞城。
沒有賣身契,我便也沒有路引,隻能隨著過往的商隊混跡過關。
起先我身上是沒有銀錢的,可我一路替商隊做些雜事,倒也攢了幾塊碎銀子。
我曉得在這世道活下去十分不易,尤其是孤身的女子。
但我身無長物,唯一還說得過去的,便隻剩下那門刺繡的手藝了。
正因如此,我進了虞城的玉繡坊做了繡娘。
我阿娘從前曾是京中的繡娘,後來嫁與我爹後才慢慢淡了。
我雖未曾學得什麼精湛的繡工,可到底是有些天賦在的,隨意繡上兩針,便能瞧出與旁人不同。
再者有了繡房中的各位姐姐悉心教導,我進步神速。
僅三年,我便成了虞城中有名的繡娘。
城中有頭有臉的官宦人戶,都會在女兒出嫁前,找我替她們繡蓋頭。
此前,我從未想過。
一個人人唾棄的半床妻,竟也能成為受人追捧的對象。
做繡娘的第四年,城中的秀才唐良才纏上了我。
他每回來繡坊都不做生意,不是買些糕餅,就是帶些首飾來哄我高興。
日日如此,風雨無阻。
連坊中最輕佻隨意的玉葉都說,這小子是動了娶我的心思。
這日,唐良才帶了媒人來說親。
「小荷姑娘,這唐公子的確是人中龍鳳啊,這弱冠之年便中了秀才,你還怕日後沒有好出路不成?」
唐良才耳廓微紅,小心翼翼地瞧著我。
該說不說,他的確生了張風姿出眾的臉。
我們這樣的身份,若是能攀上秀才做郎婿,也算是極好的出路了。
倘若再爭氣些,日後中個進士,也能做個官太太了。
可我隻是極輕地搖搖頭。
那媒婆還欲說些什麼,樓外的長街上卻吵鬧起來。
15
一行人帶著镣銬,看著像是在流放的途中,街邊擠滿了瞧熱鬧的百姓。
有些瑣碎的議論聲鑽進耳朵:「瞧著這是盛京宋家的吧?怎麼淪落至此了?」
「聽說是那宋家的兒郎攀上了郡主,與原定王侍郎家的千金毀了親,王家雖當時未曾發作,卻在事後搜集了不少宋家的罪證,這才讓他們下了大獄!」
「竟這般稀奇?也不知那宋家的兒郎生得怎樣一副好容貌,竟惹得兩位貴女拈酸潑醋哈哈……」
「喏,你瞧瞧,為首的那位就是,聽說還是會元出身呢……」
「嘖嘖嘖, 實在是可惜……」
低頭的瞬間,恰巧和那人四目相對。
數年未見, 他衣衫褴褸,發髻松散, 隻一雙漆黑的眼眸一如從前。
宋鶴辭眸光驟縮,當街就叫嚷了起來:「小荷, 是小荷……」
一旁的差役還以為他發了狂, 當即拿了那刀柄就要向他砸去。
卻被個婦人攔住:「官爺, 官爺,別打我兒, 他是最聽話的……」
我這才發現,那個披頭散發的婦人,竟是夫人。
一別數年, 她已然成了個身姿佝偻的老婦。
從前那看眾人如蝼蟻的眼神, 如今竟也帶著祈求。
「快走快走!若是耽誤了行程, 仔細你們的皮!」
那群官差罵罵咧咧地驅趕著, 像是在趕什麼牲口。
隊伍前行的過程中, 我瞧見宋鶴辭被拘著的手奮力地在胸口掏著什麼。
那是一張契紙。
口中還念念有詞:「小荷, 給你……」
我忽然就笑了。
宋鶴辭還是一如既往地天真。
我既逃出生天,難道還不會使些銀錢, 將那賤籍消去嗎?
這世上,最管用的, 便是那白花花的銀票了。
又要他來逞什麼英雄?
他的關心, 一如既往地多餘。
「你認識他們嗎?」唐良才突然發問。
我輕笑著上前, 問道:「唐公子,你方才說想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俊秀的臉紅了一大片,方才悶悶地點頭:「是。」
「那倘若,我說我從前為人妾室呢?」
此話一出, 在場的人都驚了。
唐良才愣了半晌,向來澄澈的眼底瞬間也不再澄澈了,似乎在思量著什麼。
過了許久,方才道:「是唐某叨擾了。」
夫人自然是曉得的。
「堂我」玉葉問我:「你方才說的是真的嗎?」
可話一出口,她又覺得有些不對,開始找補:「我不是這個意思……」
玉繡坊中的繡娘, 素來都是不問來歷的。
所以我也從未對旁人說過從前,玉葉隻知道我是個孤女,其他的什麼都不知道。
「真的假的, 又有什麼重要的?」
「他之所以求娶, 不過是瞧著我如今身家厚, 日後可供他科考仕途。若我隻是個普通繡娘,便是生得玉貌仙姿, 他也不會瞧我一眼。」
可男人,也是極其矛盾的。
縱使有所求的是他們, 也依舊會要求對方純潔無瑕。
哪怕他們自己已經一團汙穢。
玉葉搖了搖頭:「你看東西太毒。」
「各取所需, 其實也能相安無事。」
可我不願如此。
從前的數年, 皆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萬般不由己。
我總要去彎腰,去迎逢, 去討好。
如今,我不願了。
縱使世道艱難。
我也想挺直腰板。
堂堂正正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