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赤列身上一處傷口都沒有,這血都是別人的。


又是一晚無眠夜。


次日,我在臨時搭建的營地外見到上百具屍體。


屍體被隨意丟在一處,旁邊插著一根長槍,槍頭上是一顆腦袋。


「公主,這些都是該死的兀鷲人!」


兵士們咬牙切齒。


兀鷲,塞外最大的部族,盛朝北方最危險的敵人。


幾乎每個兀鷲人的手上都沾著血,盛朝人的血。


盛朝公主出嫁,他們來搗亂倒也正常,隻是……


「你把人全殺了,就不怕與兀鷲為敵?」


和親隊伍再次北上,馬車內,赤列悠闲看著書。


聞言,他合上了書。


「狄戎和兀鷲本就不是盟友,為敵又如何?早對上晚對上,都是要對上的。」


知道赤列野心大,沒想他大成這樣。


還沒有坐上他爹屁股底下的位置,已經想著取代兀鷲成為塞外最大的部族了。


「你倒是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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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隻有七成把握,公主嫁我後,便有Ťū́⁵十成把握了。」


他說得理所當然。


我不由得想到我那些嫁妝。


公主出嫁,嫁妝必然是不少的。


數不清的珍寶藥材、玲瓏綢緞,裝滿十八輛馬車,陪嫁千餘人,兵士上千,奴僕無數,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馬車的種子。


離開洛陽前,赤列數次派人來確認古籍詩書、種子、農工、耕地工具。


狄戎求娶公主,衝的就是這些。


塞外人不懂耕種,大多靠捕獵生存,可獵物哪能時時都有,打不到獵物,圈養的牛羊不夠吃,填不飽肚子,那就去搶。


地大物博又富裕的盛朝,成了最好的搶劫對象。


赤列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想要耕種糧食的塞外人。


7


冬日的第一場雪在夜半時分落下。


草地上覆了一層白霜,天一下冷了好幾度。


「把狐裘披上。」


聞音如臨大敵,找出最厚實的衣裳,將我裡裡外外包了好幾層。


「來,再把手爐拿上。」


聞音像個老婆子,圍著我轉了一圈又一圈。


我不由得笑了:「有些浮誇了啊。」


「隻要公主康健,怎麼仔細都不為過。」


她看著我,滿意地拍了拍手。


我穿戴整齊出了帳篷,赤列已在外等候好一會兒了。


他脫下了盛朝的衣裳,換上了狄戎的服飾,強壯的身體沒了遮掩,像一座屹立不倒的山。


「公主,再往前五十裡地就到狄戎了。」


赤列朝我伸出了手,「我們走吧。」


明安三十二年,十月中旬,我到達塞外的狄戎部族,和親一事至此塵埃落定。


新的生活正朝我而來。


這日夜裡,我沐浴之時,赤列穿著松散的衣裳,露著半個胸膛倚靠在床榻上,沒像以往一樣避讓。


隔著一面屏風,好似什麼都遮住了,又什麼都沒遮住。


聞音穿著嚴實,卻比我還不自在,時不時就瞟一眼屏風,然後走兩步。


「你這是做什麼?」


她壓低了聲:「四王子今日不知怎麼回事,非得留屋裡看書,我得給您遮著。」


我沒忍住笑了:「傻丫頭,我和他是夫妻啊,早晚要坦誠相見的。」


合作是合作,和親是和親,兩者並不衝突。


之前趕路也就罷了,如今到了狄戎,哪有不圓房的道理。


我想得坦然,可當聞音出去,帳篷內隻剩赤列之時,又坦然不起來了。


身下柔軟的毛皮如有尖針一般,讓人坐立難安。


「公主。」


「嗯?」


頭皮處傳來輕微的緊繃感。


「發尾湿了。」他不知何時放下了書,拿著長布揉搓湿潤的長發。


狄戎比盛朝冷太多,我沒打算洗頭,然而頭發太長,一不注意就打湿了。


赤列手上忙著,嘴也不闲著。


「我三個哥哥的師部離王帳不遠,今日收到消息,明日便能回來,若是見到他們,公主不用在意他們的態度,你是盛朝的公主,他們不滿也不敢對你不敬。


「我五弟年紀尚小,調皮搗蛋,正是惹人煩的時候,若是不小心衝撞了公主,公主隻管責罰。」


他絮絮叨叨,在這一刻比聞音還像老婆婆。


當然了,老婆婆不會在念叨中把人衣裳給脫了。


「公主的傷如何了?」


溫熱氣息近在咫尺,大冷的天我卻熱得慌。


我的傷口是他在換藥。


赤列並不需要回答。


帳篷內蠟燭燃得正旺,我有些後悔點了那麼多蠟燭。


太亮了。


我昏昏沉沉想著。


身體的不適在第二日達到了頂峰,赤列口中的三個王子,我一個都沒見著。


狄戎不像盛朝,規矩多,也沒有婚後見長輩敬茶這一說。


我偷懶得理所當然。


狄戎的天太冷,隻有燒著炭火的帳篷是暖和的。


隨著我陪嫁而來的人裡,除了身強力壯的兵士,沒人能適應得了這種寒冷。


就在我圍著炭火看話本之時,帳篷裡多了個小腦袋。


探頭探腦的幼童,像極了我的十六弟。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8


狄戎的五王子那布,剛探了個腦袋就被士兵提了衣領子。


「公主,有個小孩在帳篷外鬼鬼祟祟地。」


四肢離地,五王子急了,手腳亂動掙扎著。


「放開本王子,本王子不是壞人,放開……」


盛朝的兵士可不認狄戎的王子。


他徒勞無功的掙扎把小臉都憋紅了。


我示意兵士將人放下,五王子得以喘氣,一張小臉更紅了。


他惡狠狠地瞪著抓他的兵士,衝上去張開嘴就想咬。


兵士沒料想他一下子衝上去,一時不防,真被他給咬上了。


我錯了,竟覺得這孩子像十六弟。


我的弟弟可沒這麼兇猛。


「五王子,你是來我這是來咬人的麼?」


正咬人的五王子停下了動作,故作正經地咳了兩聲。


「當然不是,是他先欺負本王子的。」


他說得極慢,想把每個音都發準了。


又叫得很大聲,力爭自己沒錯。


我笑了,小孩童有時就是喜歡無理取鬧。


「你不走大門,從我帳篷底下ƭů⁴鑽,他不抓你抓誰?」


五王子不像十六弟,他不聽教,我說一句,他得反駁十句。


理直氣壯的小嘴叭叭個不停,我撐著下巴看他,慢慢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他撓了撓額頭,還想再問什麼,後腦勺就被人拍了一巴掌。


「誰打本王……四哥!」


赤列不緊不慢地收回手。


見到兄長的五王子慫了。


「我聽人說,你鑽公主帳篷啊?」


「我……」五王子啞了,又有些委屈,「我隻是想見見四哥的阏氏,在盛朝時,你又不給我見她……」


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歸於無聲。


赤列不緊不慢道:「你不說,我還以為你是來找公主吵架的。」


「我錯了。」


在兄長的威壓下,五王子懂事極了。


「既然錯了,就得受罰。」赤列看向我,「公主想怎麼罰?」


小孩子嘛,不懂事,教他不就好了。


我笑眯眯道:「那就……讓五王子每日來我這讀書習字好了。」


五王子震驚得張嘴就想反駁,隻可惜剛發出一個音,後腦勺又遭一巴掌。


五王子不講話了,小臉寫滿絕望。


後來我才知,塞外人鮮少有讀書的,哪怕是王族,讀書也隻圖一個夠用。


赤列是個異類,他對中原文化十分感興趣,不僅自己學,還逼著年幼的弟弟學。


從記事起便慘遭兄長摧殘的五王子,對讀書習字深惡痛絕。


五王子開始每日都頭疼肚子痛,當然,這種疼痛在看到御醫手上長長的銀針時都好了。


「這世上除了四哥,沒人愛讀書。」


五王子練著字,嘴裡還嘟囔著。


我看著手中信件,頭也不抬:「愛讀書的人不少,你沒見過罷了。」


「我知道,盛朝人都愛讀書,可絕對沒有小孩子愛讀書。」


「那隻是你認為的。」我揚了揚手中信件,「我弟弟就很愛讀書。」


信件來自千裡之外的洛陽,是十六弟寫的,洋洋灑灑寫了十幾頁紙,全是我離開後,宮裡發生的大小趣事。


小孩子的話又多又雜,萬幸那小子寫得一手好字,不然我眼睛得廢。


五王子拿走一張信件在看,滿臉不可置信。


「他他他……他多大?!」


「比你小三個月。」


五王子大受打擊,於是努力學習了兩天。


大受打擊的第三日,他就地打滾耍賴。


「我都學十七日了,就讓我休息一日嘛。


「公主嫂嫂,放過我吧,就一日,今日殺牛羊,去晚了就沒了。」


他說著不知想到什麼,雙眼一亮,「公主嫂嫂,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你來狄戎這麼久,都沒出過帳篷,不無趣麼?」


9


五王子讀書習字不行,卻有一張能說的嘴。


我被說動了。


剛出帳篷,迎面吹來一股冷風。


我有點打退堂鼓,又不願出爾反爾。


五王子一出帳篷,就像脫韁的小野馬。


「公主嫂嫂,剛殺的牛羊最好吃了,你今日要是吃不著,這個冬日就隻能吃冰凍上的牛羊肉。


「哦我忘了,四哥會給你留新鮮的肉,可是殺牛羊也很有意思的,我今年肯定能搶到羊腿……」


五王子那布的小嘴又開始叭叭講個不停。


殺牛羊有什麼樂趣我還沒體會到,可這一路上狄戎人的注目我是體會到了。


多是好奇地打量,沒什麼惡意。


他們注視著我的同時,我也在偷偷打量著他們。


都是些普通的百姓,隻是相較於盛朝的百姓,他們沙塵滿面,活得更苦些。


不遠處傳來熱鬧的聲響,五王子大叫一聲松開我的手便跑了。


從未見過的場景隨著他的身影展現。


冬日的寒氣似乎與這處隔絕。


大冷的天,男人們光著膀子,有抓羊的,有殺牛,女人們有條不紊地將死去的牛羊扒皮剁肉,分成多份,幼童嘰嘰喳喳圍著,已經做好了搶肉的準備。


我在這熱鬧之中看到了赤列,他手起刀落,羊血不可避免濺到身上。


他高舉一條羊腿,看向躍躍欲試的孩子們。


羊腿隨著他的晃動,鮮紅的血順著紋理流下,染上他壯實的手臂。


陌生的語言在耳邊呼喊,在他松手瞬間,在場的孩子瘋了一般衝上去。


羊腿隻有一塊,隻有一個孩子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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