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這事一時之間難下定論,我揮揮手示意散朝,明日再說,卻把禍璃留了下來。
我同他走在長長的宮道上,隨行的宮人遠遠的跟著,並未近前。
禍璃沒有與我並肩而行,而是落了一步,在我的右後方。
「這事你怎麼想?」我停下腳步,轉身問道。
他身子微微彎下,恭敬的行了一禮,「臣以為,可戰。」
他其實高出我許多,我從前總被他抱在懷裡,抬頭看到他的下顎,我有時還會咬一口,以表達我當時心情。
可如今,我卻能看到我的頭頂,看到他的恭敬和生疏。
世人皆知大長公主曾十裡紅妝嫁給了一個太監,可世人也默契的忘了,當今的女皇其實有一個夫君。
自我登基以來沒有人提起,包括禍璃。
他一直與我以君臣相稱,白日在上書房同我講朝中官員的盤根錯節,講奏折裡那些彎彎繞繞,甚至告訴我如何做一個拿捏人心的上位者。
在宮門落鎖前,他就會自行離開,從不逾矩,也覺不給旁人嚼我舌根子的機會。
可他夜夜回的是大長公主府,睡的是我們曾經的房間。
呵,他真可憐,曾經明媒正娶的妻,如今做了女皇,他便連多看一眼都是配不上了。
可,我是他親手捧上皇座的啊!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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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對敵國的情況還是很了解的,他們現在雖然日漸強大,但要與大涼正面對抗,還是屬於以卵擊石。
更何況他們的王上年紀大了,並不喜歡打仗,隻是禤雲飛想要用這場戰爭立一個戰功,好鞏固自己的地位,將來爭取王位多一分勝算。
隻可惜,我不能讓他活到那個時候。
禍璃帶兵出徵那日是初秋,一連下了兩日雨的京城,難得迎來了一個好天氣。
我站在城門之上,親自為將士們踐行,高聲的同他們喊著誓師口號,親眼看著他們雄心壯志,奔赴戰場的背影。
禍璃一身鎧甲,高頭大馬的走在隊伍的中間,英姿颯爽,意氣風發。
也不知,他當時娶我時,可也是如此的模樣?
我昨日去了趟大長公主府,單獨為他踐行,我告訴他,這一次一定要禤雲飛死,他不能做敵國的王,否則後患無窮。
臨回宮前在他親筆寫的匾額之下,看著始終恭敬的禍璃,終是沒有忍住,在一片驚愕的目光下,輕輕的環抱住他。
就如同……從前那樣。
可這次,他沒有回抱,反而有些慌亂的推開我,動作小心翼翼,語氣又帶著卑微,「皇上,臣……不配。」
看著曾經驕傲的人,如今一副低微道塵埃的模樣,我的心像被攥緊一樣生疼,一股子悲涼地壓抑湧了上來,眼睛模糊的看不清眼前的人。
我不管四周的下人,隻努力的想看清他,顫著聲音同他說道,「禍璃,阿玥等你回來。」
我沒有用朕這個稱謂,而是說了從前他喚我的乳名。
他緩緩抬眸看向我,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卻又瞬間消失了,徒留一片寂寥。
「禍璃,待你平安歸來,青鈺便由你來撫養可好?」
他聽了我的話,愣愣的看了我半晌沒有反應,直到我又問了一次,「可好?」
他眸中突然迸發出細碎璀璨的點點星光,眼眶微紅且湿潤的笑了起來。
「好。」
我沒說出口的是,待你回來,便住進宮裡可好?
從今以後,我們同榻而眠可好?
我們一起白頭可好?
青鈺那孩子由你來教導,未來定會是個好皇帝。
待天下太平,你我年歲漸長,便由他來繼續做這天下的主人。
我們這一生雖不能有孩子,但青鈺可以給我們養老啊!
這些話我沒說,但他一定懂!
這場戰事從秋打到了冬,一直到第二年的初夏,才算是徹底告捷。
這期間的戰報頻頻傳來,有好的也有壞的,但每一封都是禍璃親筆寫的,末尾還會加一句,「吾皇安好。」
嘖嘖嘖,這個男人!
禤雲飛是被禍璃一箭射死的,據說死狀很是慘烈,帶著不甘的神情。
我親自提著食盒慢慢踱步來到我們經常坐的那個臺階處。
我沒有顧及那地上的灰塵,屏退了宮人,獨自坐在那裡吃起了我們最愛的糖糕。
「這糖糕真難吃啊。」
從前我們什麼都沒有,這糖糕還是他偷偷去御膳房,從老太監手裡買回來的。
那時我覺得這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可如今卻覺得難以下咽。
我一個人坐了半晌,幾次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直到夕陽西下,我終是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低著頭啞著嗓子說了句,「一路走好,飛哥哥……」
謝謝你的糖糕,謝謝你的陪伴,謝謝你說要護我一世周全的話。
阿玥永遠記著你,對不起………
番外「沐青鈺」上
我叫沐青鈺,是大涼之前的皇帝,也是未來的皇帝。
而現在的皇帝是我姐姐,她是個很厲害的女人,登基十年,百姓安居樂業,五谷豐登,四周鄰國也是俯首稱臣,不敢造次。
每一個成功的女皇身後都有一個好皇夫,那也就是我的姐夫,前東廠廠督,禍璃。
我做皇帝時還小,隻知道這個長得很好看的人是個壞人,母親和外祖是這樣告訴我的。
可後來,他入宮做了我姐夫,卸了一身的權利,親自把兵權交還到皇姐手裡,從此再不問朝政,隻安安分分的在後宮做皇姐的後盾。
皇姐親口對我說,以後由他來教養我時,我內心其實是很高興的。
因為平日裡總是鬱鬱寡歡,不甚歡喜的皇姐看到他時,笑眼盈盈,明眸皓齒好看極了。
他是個儒雅的君子,舉手投足間皆是貴族風範,一點也不像個伺候人的下人。
他教我識字,背詩,學習四書五經,甚至於帝王之術。
他告訴我,無論是做人還是做皇上,都要秉持著一顆仁愛之心,不可平白殺戮造孽。
就這樣在我幼小的心裡他成為最美好的存在,亦師亦友,甚至如兄如父。
當我聽到有人在背後議論,說他是個閹人,說他殘忍霸道,說他人在後宮也不安分,逼著皇姐不許再納皇夫,是個陰狠之人時,我是非常生氣的!
皇姐和姐夫是真愛,你們懂個屁啊!
他倆天天膩歪的讓我都惡心!
後來有一陣,那些官員闲的發慌,每日都在早朝上進言,要皇姐廣納後宮,開枝散葉。
初時皇姐還同他們好說好商量,說後宮有一位皇夫便好,未來皇位交給我就可以了。
可後來,他們不知是太長時間沒有見到皇姐發威,還是腦子被驢給踢了,竟然一本一本的奏折裡全都夾帶著一張又一張京中貴公子的畫像。
皇姐看到這些臉黑的如同鍋底一般,命人全部拿出去燒了,並義正言辭的告訴我,「不許告訴你姐夫!」
晚了!我已經偷偷藏了一副,並在晚膳前交給禍璃鑑賞了。
沒辦法,誰讓比起外面那些鶯鶯燕燕,我更喜歡溫柔儒雅的姐夫呢。
據說當晚皇姐被關在了寢殿之外,殿內的禍璃語氣涼涼又帶著幾分幽怨的說道,「臣看皇上精神得很,不如去上書房批改批改奏折裡的畫像吧!」
皇姐一聽這話,登時就明白了是什麼意思,心中把我這個叛徒罵了一通後,又趕緊趴著門縫哄著他。
據後來宮人的回報,皇姐當晚在寢殿門口痛罵了朝臣近一個時辰,還站在院中大喊,「禍璃是全天下最好的夫君,朕誰也不要,隻要禍璃!」
他聽了這話,趕忙從屋內出來堵住皇姐的嘴,語氣埋怨地說道,「皇上怎麼如此不成體統?」
「明日傳到朝臣口中,又要說我霸著皇上,恃寵而驕了!」
皇姐環抱住他,討好的說道,「誰敢說你,朕就打他板子,罰他俸祿!」
「夫君不生氣了?阿玥好冷啊~~」
聽到那宮人的描述,我打了個哆嗦,「嘔!好惡心!」
不過這個事件最後還是禍璃親自出馬擺平的。
彼時,皇姐在召見朝臣,我坐於一旁學習,宮人突然稟告說是禍璃來送些吃食。
我一時疑惑,他自入宮以來,從不出現在這議論朝政的地方,今日這是怎麼了?
隻見禍璃君子端方,一派悠然的進來,先是溫和的看了我一眼,然後笑眼盈盈的注視著皇姐,眼神中全是繾綣愛戀。
這神色我是看慣了的,並沒有覺得什麼,可是朝臣們卻是第一次見,面上不由得有些鄙夷。
但下一刻,禍璃轉過頭面向他們時,眼神中的冷硬和涼意,就連有些遠的我都哆嗦了一下。
那是自他教導我以來,我從沒見過的威嚴氣度。
我在那一刻終是相信,外人口中的那個殘忍,嗜血,霸道的禍璃,真的存在過。
禍璃不過看了他們一眼便走到皇姐身邊,溫柔小意的喂她吃些糕點。
哎,這對惡心的夫婦,真是沒眼看啊!
許是剛才的威懾,讓他們想起了當今的皇夫曾經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朝臣們本來還對禍璃的不滿,如今也都變成了一臉惶恐,不敢造次。
「各位大人,」禍璃不甚在意的開口,「聽說,你們對我掌管的後宮不滿意?」
眾人偷偷瞄了一眼專心吃著東西的皇姐,這才意識到,今日的禍璃雖不在朝堂,卻是有皇上在為他撐腰的,他能如此隨意的質問他們,想來皇上也是默許的。
終究是他們逾越了,後宮這輩子恐怕都不會進新人了!
番外「沐青鈺」下
後來,又過了許多年,我長大了,已可以獨當一面。
皇姐執政二十年,大涼欣欣向榮,萬朝來賀。
百姓中提起禍璃也不再是嘲諷和鄙夷,更多的是豔羨,當今皇上和皇夫是天下美滿夫妻的典範。
隻是我知道,皇姐近兩年並不快樂,因為禍璃早年出戰敵國時,落了病根一直沒有痊愈。
隨著他年歲的增長,身體也是大不如前。
但他不想讓皇姐擔心,便從來不提, 皇姐不想讓他知道她心傷,便也從來不問。
隻是禍璃教我功課時,她總會滿目深情又悲傷絕望的盯著他,被我發現了好幾回。
在我十六歲那年, 皇姐同我說, 要把這皇位給我, 我內心是拒絕的,我其實不想做皇帝。
可是我看到皇姐鬢角隱隱的白發時,終是點了頭。
她還沒有到四十啊!
我問皇姐接下來的打算,她看著窗外半晌,喃喃說道,「我想帶他出去走走, 看看這屬於我們的家國……」
我親自送他們離宮,看著他們彼此緊握的手,我羨慕極了。
禍璃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阿鈺,等我們回來。」
「好。」
我還是沒能見禍璃的最後一面,那個教養了半生如同我父親一般的人,再回來時隻有一口冰冷的棺椁。
我登基的第三年,他走了……
我讓宮人設了最大的靈堂,所有官員全部進宮祭拜,全國百姓一個月內不許禮樂奏樂,否則按謀反罪同處。
他出殯的那一日, 場面極大, 皇姐要求按照帝王的規格。
他葬在了皇陵,待皇姐百年之後與他合葬。
我後來問過皇姐,為何不顧朝臣的反對, 要給他帝王的排場。
她清冷的扯了扯嘴角, 「因為他曾經給我無上尊榮。」
透過她的眼眸,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個記憶中君子端方, 溫潤儒雅,教我以仁治天下的男人。
可各宮適齡的公主誰又會同意這門親事呢?
「作一」禍璃, 七歲入宮為宦,二十二歲執掌東廠權傾朝野,二十七歲娶公主做驸馬, 二十九歲扶女皇上位,出徵邊關,射殺敵國王子。
三十一歲, 卸了一身權力入主後宮,從此不問朝政, 教導幼弟, 獨得皇寵。
五十歲同女皇遊歷大涼做一對神仙眷侶。
五十三歲, 長眠於江南水鄉,夢回故裡。
我問過皇姐,禍璃這一生值得嗎?
為了皇姐的家國天下, 落了個早逝的下場。
「值得,因為……他愛我。」
多年前的夜晚,鮮紅的嫁衣,少女羞怯的眼眸, 嬌俏可人的喚了一聲,「夫君!」
一眼入夢,一生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