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出去!」不等我說完,她嘶啞著嗓子叫喊,「誰要你憐憫?誰會學你那些下作的招式!」
話雖如此,那一晚,確實什麼動靜也沒了。
督軍府終於難得清靜。
「你用了什麼法子?」入夜,朗子愈問我。
「什麼都沒有啊。」我聳聳肩,「我猜,是督軍自己不行了吧,畢竟一把年紀的人,都能給人當爹了。」
他沒理我,剛準備要關上房門,將我隔絕屋外時,我一把拉住他的輪椅。
「怎麼?」
我扭了扭腰肢:「公子,今晚安靜了。」
他也會意地笑了:「那正好,大家各自睡個好覺。」
說完拿開我的手,「砰」一聲關上門。
「什麼好覺啊,沒有美人,覺能有多好?」我隔著門惱火地嚷嚷,「說白了,還不是嫌我髒。」
說罷,我氣衝衝地走開。
走出去沒幾步,我分明感覺那扇門又開了。
我甚至能感覺到身後人的欲言又止。
但他最終沒有說,我也沒有回頭。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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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騰我,很快成了施婉君在這個府上唯一的消遣。
我知道她不想看到我,看到我和她相像的臉,看到低賤卑微如我,現下竟然比她還要體面些。
唯有作踐我,讓我比泥潭還濁,比窪地還低,比地獄裡的鬼怪還苦痛,她才能稍稍舒坦。
於是她和朗督軍鬧,不許我和她一張桌子吃飯。
「妓子夾過的菜,我怎麼往嘴裡送!」她揚著腦袋說話,還加了句我聽不懂的洋文,仿佛這樣她就高貴。
老小子在她耳邊呵著氣說:「讓她下桌當然行呀,你拿什麼感謝我?」
他說這話時,語氣輕挑,擺明了要當眾扯下她高貴的遮羞布。
施婉君憤紅了臉。
我不知道施婉君做了什麼,但反正到了第二天,老小子真把我趕下了飯桌。
造孽啊!
我給她塗膏藥,教她用豬血,到頭來她卻為了羞辱我,上趕著伺候這臭老頭!
我心真可謂涼透了。
到了晚上,朗子愈回來,飯桌上問了句:「绾绾呢?」
施婉君悶著頭不說話。
「打發走了。」朗督軍無所謂地答。
朗子愈倏然就揚起頭:「什麼叫打發走了?打發哪兒去了?」
像是找到了靠山,施婉君終於敢開口:
「下九流的出身,就該打發回妓館裡。」
朗子愈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扔下筷子就要往門外衝。
我趕快在身後叫了一嗓:
「公子,要出門呀?那正好,帶上我去外面吃乳鴿吧。這府上的飯菜都吃不下,神女夾過的菜,我怎麼往嘴裡送?」
他會意:「绾绾,來幫我推輪椅。」
17
去食府的路上,朗子愈自己搖著的輪椅突然停在一家店前面。
「绾绾,我們進去拍張照吧。」他說。
「可是天都黑了。」我為難地皺了皺眉。
「進來吧,裡面有燈,打了燈拍都是一樣好看。」老板熱絡地招呼著,「二位結婚了麼,要拍什麼樣的?」
「他是我……」
不等我說完,朗子愈把話接過去:「我要上戰場了,這位是我的新婚妻子,留個念想。」
我紅著臉搡他:「你胡說什麼?」
朗子愈面不改色:「她羞怯。」
老板笑咧了嘴:「我一定拍一張夫人最好看的,給您壓在褲兜裡,去哪兒都帶在身邊,護佑您平安凱旋。」
那是我第一次照相,我生澀地聽著老板的指揮,擺出一個個木訥而僵硬的姿勢。
好一番折騰,老板收了錢,開出憑證:「十日後來取。」
那時我還不知道,說好的十日而已,可隻差一點,有生之年,我都沒有機會看到這些照片了。
回去的時候,朗子愈一直想說些什麼。
半天,他終於問出來一句:「绾绾,那把槍呢?」
我指了指腰:「都貼身帶著呢。」
「绾绾,有一天,你會拿那把槍指我的腦袋嗎?」
我不假思索:「公子若是想殺了我,為求自保,我也隻能指了。」
「你倒是挺實誠的。」他苦苦一笑,別過頭去。
18
很快,施婉君不再滿足於小打小鬧。
她故意打算貴價的花瓶,指著一地殘骸,叫我跪著去撿。
朗督軍抱著臂坐在沙發上看戲,她在鬧,他在笑,還真是溫馨。
「誰弄壞的誰撿。」我杵在那兒一動不動,怎麼也不哄著她。
「你是個什麼東西……」
「行了行了,又是那一套,我是下九流你是大小姐。不是,你不是進步青年嗎?」我納悶地撓撓頭,「怎麼天天把出身掛嘴邊呢?出身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姓李,上數十八代還是唐太宗後人呢。如今不一樣蒙了塵,擱這兒伺候您這位小姐。」
施婉君被我說得啞口,她惱火地從地上撿起一塊最尖利的,直直指著我的臉。
「我要劃了她的臉!」她衝朗督軍嚷道。
「最好不要。」老小子冷漠地笑著,「我怕血,見不得。」
去他娘的怕血!
我惡心了一個哆嗦。
我走上前去,一把抓住施婉君的手,舉起,將碎片抵上我的臉蛋。
「你劃呀,輕輕一拉,就破了。再也好不了,我就能帶著這道疤活一輩子,如你所願。」她的手在抖,我於是握得更緊,「容易嗎?簡單嗎?」
我突然大了嗓,厲聲道:「可是,有用嗎?」
「你……你兇什麼兇?」
我拿著她愈發哆嗦的手,指向沙發上朗督軍的方向:
「誰弄壞的誰撿,誰造的孽誰償。是他把你弄成這樣的,有本事,你去劃他的喉嚨,你才能脫離苦海。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我皆是芻狗,毀了我有用嗎。」
說完,我有幫她把刀片駕到自己脖子上:「你看,劃了自己脖子也很容易。好好活著,才是最難的。」
我松開手。
施婉君的手也沉沉垂下,碎片應聲落地。
老小子戲看滿意了,笑意也更濃:「你剛才說,你姓李?」
「我胡編的,我是個鸨兒,我的恩客姓什麼,我就跟他姓什麼。朗督軍,您贖了我,從今往後,我便跟你姓朗了。」
19
我隻是想不到,這樣的施婉君,到頭來,也有跪在我腳邊的一天。
說實話,之後的那幾日,我都過得格外喜悅。
為了即將到來的那一天,可以去照相館拿到新鮮出爐的照片。
「你說,我會不會閉眼了?」
「有一張,就挨著的那張,我眼神好像沒看鏡頭呢。」
「我總覺著還是盤頭發好看,你那天非叫我不要盤。」
臨近取照片的前三日,我動不動都圍著朗子愈問出一堆纏人的問題。
他不厭其煩地同我說:「要是不好看,再拍一組便是了。」
「不要,這是我第一次拍照片!」
我殷切地等待著,足足有新娘等待落轎後掀開蓋頭的良人那麼殷切。
可終究是變故先來了。
我剛從朗子愈屋裡要走照片的憑證,說要趕個大早去取,一出門,就遇到了施婉君。
「啪嗒」一聲,猝不及防,她跪在我腳邊。
「绾绾姑娘,救救我。」
她終於不叫我妓子,也不叫我下九流了。
我不揶揄她,也不趁人之危,拉起她的身子,把她帶回我房裡。
「說吧,什麼事?」
「督軍,督軍要把我送給別人。」剛說第一句,她就梨花帶雨起來,「雲城的陶司令,扣了一批督軍的軍火。督軍與他交涉時帶上了我,他就,他就……」
「他就想要你?」她實在泣不成聲,隻能我幫她說出來。
施婉君委屈巴巴點點頭,然後伸出一根手指:
「但是說好了,隻一晚上,一晚上就夠了。督軍說這批軍火至關重要,隻要我幫了他,他就,他就……」
這回我接不住了。
哽咽了半天,施婉君終於開口:「他就還我自由,把我賞給子愈。」
我懂了,我算是徹底懂了,卻還是忍著膈應問她:「所以呢?你來找我幹什麼?」
「绾绾姑娘,他們都說你和我長得像,仿佛是一個模子刻出來……」
她抬起腦袋,純淨的眼直勾勾瞧著我,的確叫人我見猶憐。
要不是,這招我也會的話。
「求你了,明晚八點,在安南公館,求你了。」
我不言語。
她不死心:「反正你都被那麼多人……」
我一把勒住她咽喉:「再多說一句,我殺了你,成全你的清白。」
20
第二天晚上,我和朗子愈一起在屋裡用的飯菜。
我一言不發,和前幾日等照片的興奮模樣判若兩人。
「怎麼了?」他給我夾菜。
我咬著唇,良久才應道:
「三公子,倘若,我是說倘若,用一個鸨兒的一晚,換你和施小姐長相廝守,你說,這交易值嗎?」
「你在說什麼?」
「我說,三公子,你待我有恩情,我還了你的情,日後,無論做些什麼,你也都怨不到我。」
他冷冷道:「不值。」
「真的?」
假的。
因為話音未落,我先覺得頭昏沉起來。
眼前的一桌飯菜在我視線裡模糊開來。
看來,什麼求不求,什麼值不值,我根本沒得選。
渾渾噩噩中,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用槍抵著朗子愈的腦袋,一遍遍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對他來說,我真的隻是一個妓子,活該用來換下施婉君嗎?
他沉默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說啊。」我求他,求他給我個答案。
他用沉默給我答案。
於是我終於扣動扳機。
可是什麼也沒發生,他依舊好端端地站在那兒。
隻是他的手更快,我還沒扣第二下,他搶先用刀子穿透了我的胸膛。
我看著一片血色從胸腔蔓延至眼前,目之所及兼是腥紅。
然後我便醒了。
真實的世界更加齷齪,一個中年男人站在床邊,目光灼灼地盯著衣衫不整的我。
我沒猜錯,他便是施婉君口中的陶司令,如今正手握掌控朗家生死的軍火。
「醒了?醒了好,醒了有趣。」他饒有趣味地說。
「有趣也不能吃,有毒呢。」我很快搞清楚狀況,冷冰冰地回應。
隨即,手在腰間摸了一把,等他反應過來,我手中的槍已經抵上了他的額頭。
「陶司令,美色誤事啊。」我提醒道。
他舉起雙手:「好,好,我不碰你,你別亂來。」
「別亂來?如果,我就是要亂來,就是為了亂來呢?我殺了你,你說,朗家會怎麼樣,朗督軍那個老小子會怎麼樣?」我獰笑著,「陶司令,是你自己送上門的,就別怪我卻之不恭了。」
反派話不能太多。
不要等他求饒,也不要讓他死個明白。
我毫不猶豫扣動扳機。
可是,一切卻如同夢裡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