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因為工作太忙。
我們在剛果(金)見面的日子並不多。
大多數時候,我們在發生衝突的地方相遇。
他狂奔著去救治傷員。
而我拼命拍攝報道素材。
匆匆擦肩而過時觸碰的手。
就是彼此之間唯一的交流。
而網絡信號也時好時壞。
我們經常幾天都收不到對方的消息。
但它們又會在某一刻瘋狂湧進手機。
叮叮咚咚響個不停,順序亂七八糟。
仿佛也剛穿越槍林彈雨。
載著沉甸甸的想念,頑強地傳遞著心之所向。
但北基伍省的情況不容樂觀。
我們第一次吵架。
是在戈馬附近的一個村莊被襲擊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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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趕往現場時,武裝分子還沒有完全離開。
安全部隊與他們交了火。
我們急忙回到車上,準備撤退。
但我卻看到紀澄從救護車裡又蹿了下去。
在交火的邊緣地帶,有一個倒下的村民。
他把人扛了回來,自己卻被彈片劃得鮮血淋漓。
我又氣又怕,和他大吵一架。
但他毫不相讓。
「我是醫生!不能見死不救!
「他當時隻是腿部中彈,還能活!但如果我不救他,交火之下他必死無疑!」
我知道他說得對,也知道救人是他的使命。
可我真的怕了。
他回來時,渾身是血。
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誰的。
我哆嗦著檢查了半天,才知道他隻是受了皮外傷。
我突然就不想吵了,抱住他號啕大哭。
「紀澄!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該怎麼辦?!」
他安靜了。
過了一會兒後,反抱住我,聲音沙啞。
「對不起……
「以後我會注意的,不以身涉險,不讓你擔心……」
我埋在他胸前抽噎:「你保證!!」
「那我們拉鉤。」
他拉著我手,比劃起來。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變了的是小狗!」
「我可千萬不能變成小狗,不然到時候見你媽媽的時候你怎麼介紹我呀?」
「小狗男朋友?」
我被他逗得破涕為笑。
抬手就把枕頭按在了他臉上。
然而,他躺著一動不動。
我又慌慌張張地掀開,生怕把他給悶死了。
他狡黠地看著我,安然無恙。
似乎在說:【你看,沒那麼容易死的。】
我隻能瞪他,瞪的眼睛發酸,突然又淚眼汪汪。
心漸漸地沉了下去。
誰都知道。
什麼拉鉤,不過是個心理安慰。
戰場是最殘酷的地方。
我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我和紀澄相處的每一天都彌足珍貴。
因為誰也說不清,死亡和明天哪一個會先到來。
26
戰亂越發頻繁的同時。
埃博拉也開始襲擊這個已經千瘡百孔的國家。
到春天時,紀澄更忙碌了。
因為醫護緊缺,他開始在難民營和埃博拉治療中心兩頭奔波。
然而,武裝分子突然對多個城市的治療中心發動了襲擊。
許多醫生開始不得不放棄工作,直接撤離。
但紀澄不願意離開。
一方面,戈馬的情況還算安穩。
另一方面,中心還有將近一百名病人。
如果所有人都走了,他們隻能躺在病床上等死。
他和另外四名醫生留了下來,隨機應變。
但是沒過多久,武裝分子佔領了戈馬的郊區,阻斷了進出的道路。
我們被困住了。
在這種情況下,紀澄突然給我發來消息。
讓我到治療中心一趟。
他語焉不詳,我卻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們穿好防護服,進入了醫療廢物處理區。
在一間空置出來的房間裡。
我見到了十多個胡圖族的孩子。
他們是從山裡逃出來的。
最大的才十二歲。
衣衫褴褸,身上全是已經感染的傷口。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為佔領郊區的武裝分子,來源於圖西族。
他們與胡圖族有著血海深仇。
如果這批孩子被發現,整個治療中心可能都會被毀於一旦。
我感到崩潰。
「紀澄,你是瘋了嗎?!!
「你還記得無國界醫生的宗旨嗎!!!」
他本不該直接介入到戰爭衝突中,這樣才能夠最大限度地去幫助他人。
可他隻是垂著頭。
「我知道這件事很危險,所以我隻是想問問你,能不能聯系到哪個組織,可以接收他們?
「可這麼多人,你怎麼把他們送出戈馬?!外面全都是巡查的人!」
紀澄語速很快。
「他們體型小,可以穿上防護服,鑽進裝醫療廢物的垃圾箱裡。
「運輸車每三天就會來一趟,沒有人會打開這些垃圾箱的!
「隻要保證之後有接收他們的人,我們就可以救下他們!」
我被他大膽的計劃震在當場。
他握緊了拳。
「聶斓,我先是人,然後是醫生,最後才是無國界醫生。
「我不可能把他們扔出去送死!」
27
我的腦袋疼痛不堪。
理性和感性在瘋狂搏鬥。
而那些孩子們看著我們激烈爭吵。
都露出了絕望的神情。
最小的幾個孩子,緊緊擠在一起,手指死死交纏,像在等待命運最終的宣判。
我幾乎是瞬間就心軟了。
他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從地獄裡逃出來。
我們不能重新再把他們送回去。
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我冷靜了下來。
「我幫你。
「但是我不僅僅幫你聯系接應人,我還要在這裡把他們全部親手送走。」
紀澄愣住了,立刻回絕。
「不行!這很危險!」
「那我就讓你一個人去面對危險嗎?」
「你要是不同意,我現在就出去告訴他們這裡藏著胡圖族小孩。」
他咬牙切齒。
「……你!我就不該找你!!」
「晚了,你已經把我卷進來了。」
紀澄生了自己的氣,扭過頭不願和我說話。
我嘆了口氣,環住他的脖子,逼他看著我。
「……至少最壞的情況,我們可以死在一起。」
他立刻氣急敗壞:「呸呸呸!瞎說!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
隔著那層透明的面罩,我摸了摸他的臉。
「嗯,當然了。
「畢竟你答應我了,我們還要回去看媽媽呢!」
28
不得不說,紀澄的計劃幾乎是天衣無縫。
沒有人會想接觸那些埃博拉患者的醫療廢物。
更不會想到裡面竟然藏著人。
我們每次,可以運走兩個孩子。
運輸車中途會在路上停一次,有人道主義組織的成員會將孩子們轉移走。
半個月後,那批孩子隻剩下了最後兩個。
他們年紀最大,是一對兄妹。
哥哥叫讓,妹妹叫瑪麗。
運輸車要來接走他們的那天,紀澄心情很好。
他又一次對我說。
「謝謝你,聶斓。」
我沒回應,隻是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我們幾乎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甚至提前為此慶祝了起來。
兩個孩子為我們表演胡圖族的民族舞蹈伊甘比拉。
紀澄為他們做了一頓堪稱豐盛的飯菜。
而我給他們拍了很多的照片。
當夜幕降臨。
他們開始套上防護服。
瑪麗給我遞了一支記號筆,問:「你們可以在上面寫上名字嗎?」
我和紀澄有些吃驚,但仍舊籤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想了想,加上了一句:【希望你們能好好長大。】
紀澄寫:【希望你們能夠和家人團聚。】
我又寫:【希望戰爭能夠早日結束。】
紀澄也寫:【希望我們未來還能再相見。】
我們把防護服寫滿了祝福的話。
寫到最後,每個人都淚流滿面。
他們撲在我們的懷裡。
聲音從防護服下悶悶地傳來。
「我們會永遠永遠記住你們的!」
「謝謝你們!你們是我們的大英雄!」
29
半夜,運輸車開進了中心。
我們照例將孩子們裝進垃圾箱。
送上貨車。
然而,剛做完一切,中心大廳裡就傳來了槍聲。
我和紀澄臉色一凜,狂奔而去。
武裝分子闖了進來,說他們接到消息,這裡有人藏匿了胡圖族小孩。
紀澄前去交涉。
不卑不亢地配合他們進行搜查。
我看著那些人兇狠地踹開房門,翻找每一個房間的角落。
緊張得幾乎要吐出來。
他們亂翻一通,毫無發現。
威脅了我們幾句,正準備離開時。
突然有人在門外大聲招呼,說他看到了剛離開的運輸車。
那些人立刻爆出髒話,全衝了出去。
最後一個離開的武裝分子,大吼著,往大廳裡憤怒地擲出了一枚手榴彈。
生死一瞬間。
一切景象在我眼裡都拉成了慢動作。
我能看到炸彈沿著拋物線緩緩墜落。
能看到其他醫生們驚恐失控的表情。
能看到紀澄面目猙獰地朝我飛奔而來。
爆炸的前一刻。
他將我壓倒在地,護在身下。
用手覆住了我的耳朵。
30
緊接著,時空歸位。
我像被一隻滾燙的巨手狠狠拍在了地上。
哇地噴出一口鮮血,五髒六腑都移了位。
周圍濃煙滾滾升騰,什麼都看不清。
臉上有湿潤的液體流下。
我一摸,整個手掌都是鮮血。
紀澄被炸飛了。
橫躺在我的不遠處。
我想起身,卻發現自己連站都站不穩。
隻能跌跌撞撞地膝行過去,顫著雙手試他的呼吸。
還好,他沒死。
不知道哪裡又傳來槍響。
我拼命將他扛在背上。
開始向外奔逃。
可是,到處都是背著槍的人。
我隻能立刻轉向,深入樹林。
跑了不知道多久,雙腿逐漸麻木到失去知覺。
我逐漸無法支撐,撲倒在地。
紀澄也在這時醒了。
他掙扎著想起身來扶我。
卻無法移動自己的身體。
隻能虛弱地說:「……聶斓,你……先走!」
我止不住地嗚咽,發狠般又爬起來。
「我不要!!
「要走一起走!!」
他抓住了我的腳腕。
「你先走,找人……來救我。
「兩個人,跑不掉的!」
我崩潰地大哭。
「紀澄!我們拉過鉤的!!你不許騙我!!
「你要是死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他低聲笑了笑。
又被口中的血嗆得連連咳嗽。
「咳、咳咳……嗯,我不騙你。
「騙人的……是小狗……」
我艱難爬起,將他扶到樹邊坐下,眼淚一直不停地流。
他輕輕捏了捏我的手。
「快走吧!」
「你不會讓我死的,對嗎?」
我瘋狂抹眼淚。
「你一定要等我!我會回來救你的!!」
「你一定會沒事的!」
他微笑著,朝我揮了揮手。
「好。」
31
我轉過身,準備繼續逃亡。
下一秒,身後傳來一聲炸雷般的槍響。
我被人猛撲倒在地。
一股巨力撞擊肩部,劇痛讓我呼吸驟停。
中彈了。
我驚恐地轉過臉。
看到紀澄倒在了我身上。
他的胸前,有一個貫通的傷口,已經將白大褂完全染紅,嘴裡正瘋狂地湧出鮮血。
頭腦一片空白。
顧不得自己的傷勢,我強壓著疼痛翻過身。
「紀澄!!
「紀澄!!!!」
我徒勞地按壓著他的傷口,六神無主。
「止……止血……
「要先止血……」
但他輕輕拉住了我的手。
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像是耗費了所有的力氣。
他含混地說。
「對不……起……
「我愛你……
「下輩子,再做我的小朋友吧?」
他眼裡,混雜著復雜的光。
有不舍,有憐惜,有釋然。
最後,全都黯淡了下去。
握著我的手無力地滑到了一旁。
我呆滯了。
巨大的錯亂感和恐懼感襲來。
心頭像被火燒過一般。
我哇地又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視線開始模糊,冷汗瘋狂湧出。
腎上腺素的作用也在消退,肩頭的劇痛讓我眼冒金星。
我還想抓住他。
對突如其來的死亡感到極度的恐懼。
嘴裡喚著:「紀……澄……」
然而身體已經瀕臨極限。
我往後一倒,眼前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