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眸,睫毛在皮膚上投下細細的陰影:“好。”
明華章人長得清冷,吃飯也很斯文,他吃一顆的工夫,明華裳已經幹掉五個了。明華章掃了眼嚴重失衡的盤子,放下筷子,將剩下的櫻桃留給明華裳:“你有心了,但下次派人來即可,不用親自跑一趟。”
“那不行。”明華裳咬了一口櫻桃,認真說,“丫鬟送是丫鬟的心意,我來才是我的心意。”
這時候明華裳才發現明華章已放下筷子,她說是來給明華章送吃的,其實大部分都進了她的肚子。明華裳眨眨眼,有些心虛地說:“二兄,你怎麼不吃了?”
明華章忍俊不禁,說:“放心吃吧,我晚上不吃東西,這些已經夠了。”
明華裳一邊內疚地想她今天都吃幾頓飯了,一邊將剩下的櫻桃乳酪席卷一空。最後一顆吃完,明華裳拿帕子擦了擦嘴角,道:“二兄,其實我有一件事想請教你。”
少年坐在燈暈中,他肩背筆直,脖頸修長,側臉泛著冰玉般的白,越發彰顯他骨相優越,皮相清豔。燈光映在他身上,像月光落於白雪,清俊中生出絲絲昳麗。
他輕輕笑了聲,聽起來一點都不意外:“想問隗家工坊?”
他的妹妹看似沒心沒肺,一團和氣,其實心裡通通透透。她輕易不會得罪一個人,同理,她若是突然對一個人好,也不會毫無應由。
尤其對他。她但凡和他撒嬌示好,背後必有所求。
第37章 交心
明華章說的如此直白,倒讓明華裳有些過意不去:“兄長,我其實……”
“我明白。”明華章從看到她的時候就有預料了,對此很是平靜,“你就這麼想拿下這個案子?”
將窗戶紙挑破後,明華裳也鎮定了。她抬眸,認認真真看著明華章:“兄長,人命關天,我想知道真相。”
明華章不語,目光近乎審量。明華裳不閃不避,定定迎上他的視線,說:“二兄,我絕對沒有利用你的意思,我今日前來,也不是為了得到什麼才給你送吃食。我真心想和二兄好好相處,同樣,我也想知道隗家的實情,解開謎團。”
“為什麼?”明華章問,“你不可能不知道玄梟衛是什麼地方。當年酷吏做過什麼,這群人就在做什麼,隻不過轉到了地下。你為什麼要加入玄梟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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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章實在不知道明華裳為何如此執著。她衣食無憂,家庭和睦,世人所求她都應有盡有。她為什麼要放著千金小姐的日子不過,非要走入陰影中呢?
明華裳默然,她不清楚如果她不知道自己是假千金,聽到韓頡的招攬後還會不會心動,但世事無法回頭,這種假設根本毫無意義。她既然已選擇了這條路,哪怕路是錯的,她也必須走下去。
搖擺不定,半途而廢,隻會讓她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夜雨敲打在窗上,發出淅淅瀝瀝的冷響,滿室燈火像汪洋中的一葉舟。明華裳眼中映著燈光,裡面的潋滟水色極為動人,她越過桌面,握住明華章的手臂,懇切說道:“兄長,你的擔心我都明白。但是,外人敬重我、稱贊我,隻是因為我是鎮國公的女兒、你的妹妹,這個位置無論換成誰,他們都會如此。我並沒有埋怨你和父親的意思,但是,偶爾我也想作為明華裳而存在。”
明華裳微仰頭看他,這個角度她顯得尤為玲瓏精致,本就不合身的衣領散開,露出纖長的脖頸,到了腰間卻突兀收緊,勾勒出一段驚心動魄的弧線。
明華章本在審視她的眼睛,視線不知為何落到她的鎖骨上。溝痕清淺,連著一大片過分瑩白的肌膚,在燈下猶如最上品的白瓷。
明華章隻看了一眼,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他像犯了什麼罪惡般收回視線,嗓音再無剛才的冷靜從容,莫名有些發緊:“你把這件事想的太簡單了,遠遠不知其中的危險。你冒險時,可曾想過父親?”
明華裳靜了靜,說:“我想過。我當然愛重父親,可他不是我。我不想現在被人稱為鎮國公小姐,日後被人稱為某某夫人,一輩子圍繞後宅打轉。我也不想我的一切隻能仰仗男人喜歡,一旦遇到風吹浪打,他不喜歡我了,我就會墜入無底深淵。”
明華章聽出些許不對勁,他眸光微斂,沉著臉看向明華裳:“你聽到什麼闲言碎語了嗎?你怎麼會產生這種想法?有我在一日,絕不會叫別人欺辱你。”
明華裳苦笑:“那等我嫁人後呢?是,兄長能幫我挑一個人品端正、門第清華的好夫家,可是,你不能一輩子護在我身邊,總有你看不到的地方。如果未來我的丈夫移情別戀了怎麼辦,或者婆婆不喜歡我怎麼辦?這些問題,總不能再讓二兄幫忙吧。”
明華章微微擰眉,冷肅地看向明華裳。明華裳對著他笑了笑,盡量將話題說得輕松一點:“當然,也有可能我就是萬千女子中唯一幸運的那個,丈夫一心一意,婆婆開明寬厚,妯娌和小姑都知書達理。但這樣的日子太累了,我想像太平公主那樣,從不擔心丈夫移情別戀,從不在意後宅紛爭。我不需要很多權力,隻要有自保之力,能讓我按自己的心意活下去,就夠了。”
明華章發現他還是不了解明華裳,他以為這個妹妹生性憊懶,無欲無求,隻喜歡安穩平淡——其實這樣說也沒錯,隻不過他心目中的安穩,並不是她想要的。
明華章問:“是不是發生什麼了?”
明華裳心中嘆息,他還真是敏銳,難怪早早就被吸納到玄梟衛裡。也對,她在洛陽籍籍無名,但明華章卻是名滿神都的才俊,這樣耀眼的少年郎,沒道理不引起女皇的注意。
女皇在識人善用方面一向強大,她看中的人才,幾乎沒有失手過。
“沒有。”明華裳垂下眼睛,最終沒有說出她是假的,並會在一年後死掉這件事,微微帶著撒嬌說道,“二兄,我不求你對我特殊關照,但能不能給我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明華章輕輕嘆了口氣,如實說:“我還是不贊同你加入玄梟衛。”
但站在一個隊長的立場上,他無法剝奪她公平競爭的機會,否認她的努力。
明華裳聽到這句話喜出望外,忙問:“二兄,你能告訴我工坊裡面是什麼樣子嗎?”
明華章嘆息,起身道:“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隨我來。”
明華裳跟著明華章走到書案後,她看到展開的畫紙,習以為常道:“二兄,你竟然已經畫出來了,真厲害!”
明華章行雲流水拿起鎮紙,壓在邊角上,平淡道:“對我不必說奉承話,做你自己就好。”
明華裳有些尷尬,果然前段時間討好做的太外露了,她攬住明華章的胳膊,鄭重其事道:“哪有奉承話,在我心裡,二兄就是最好的。”
明華章輕輕笑了笑,權當這是真的,不做追究。他冷玉般的指尖抵在紙張上,說:“這是我根據記憶還原出的隗家工坊圖,有些細節還沒處理好。”
“哪裡,這已經很完美了。”明華裳說著趕緊抽出一張紙,試圖臨摹明華章的地圖,“二兄,借你的筆一用。你不介意我仿照吧?”
明華章當然不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他退後一步,給明華裳騰出空間。他本來覺得應當尊重妹妹的愛好和藝術造詣,但他看了一會,實在忍無可忍:“別摹了,這張圖你直接拿走吧。”
明華裳停下筆,她看著自己面前歪歪扭扭、慘不忍睹的墨跡,多少還是要客氣一下:“這不好吧,畢竟是二兄花這麼久畫出來的……”
“無妨。”明華章說道,“費不了多少功夫,你拿著就是。”
明華裳意思意思,就把圖紙收起來了。她一邊卷紙一邊問:“二兄,殺隗白宣的兇器是什麼?”
“隗嚴清說是刻刀。”明華章用手指比劃,“大概這麼長。”
明華裳皺眉:“這麼小,能殺人嗎?”
“能。”明華章說,“隻要扎中頸動脈就可以。”
“那就說明動手的是熟人了。”明華裳忖度,“隗白宣又不是木頭,如果不是非常熟悉的人,怎麼可能任由對方一刀扎中動脈?”
明華章不說話了,他果然秉承諾言,一個字都不肯提醒。明華裳暗暗嘆氣,大腿不好抱,她還是靠自己吧。
窗外雨聲漸歇,雨似乎要停了。黑天半夜的,哪怕親兄妹,深夜還呆在兄長屋裡也太不像話了。明華裳適時告辭:“二兄,今夜打擾你到這麼晚,實在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明華章淡淡嗯了一聲,收起東西道:“我送你回去。”
明華裳嚇了一跳,連忙說:“不用,自己家裡哪用這麼麻煩,我帶著招財回去就行了。”
這方面明華章卻很固執,他取來一柄繪著墨竹的紙傘,不緊不慢撐開,頭也不回對明華裳道:“外面風大,你系緊衣服,小心著涼。”
明華裳知道推辭也無用,隻能乖乖跟著明華章出門。明華章風姿秀麗,執著傘站在雨中,像一節清濯勁瘦的竹。
雨快停了,夜幕起了風,但明華章的手始終很穩,沒有讓雨點落在她身上,連夜風也被他的身體擋住了大半。
明華裳抱著懷中的圖紙,突然覺得很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