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濟川攏著衣袖,望向正前方威嚴高大的闕樓,淡淡道:“收到了。”
“你看了嗎?”
謝濟川輕笑一聲:“扔了。”
和他料想的一樣。明華章毫不意外,問:“我其實一直很好奇你為什麼會排第三。蘇行止暫且不論,你的策論,無論如何不該比我的差。”
“你這是在諷刺我?”
“不是。”明華章語氣沉靜,哪怕被人當面陰陽怪氣,也沒有露出絲毫不悅,“我在想,這個名次究竟是依據什麼排的。謝濟川,你和我說實話,你最後一篇策文是怎麼寫的?”
進士科考試內容有貼經、雜文,以及最重要的策文。貼經隻貼大經,默寫《禮記》、《左傳》中的內容,雜文要求詩賦各一,策論卻要寫五篇。
從內容比重上也能看出進士科選取的真正標準。策文由考官對時下政、商、法、軍、漕運、鹽政等方面提出問題,考生引經據典作答。五篇策文要求的字數各不相同,其中最後一篇是壓軸之作,乃重中之重。
謝濟川非常從容地拂了拂長袖,理直氣壯道:“沒寫。”
明華章心裡已經有預期了,聽到這話還是怔了下:“沒寫?”
“是啊。”謝濟川說,“韓頡把最後一道題目拱手送人,我自己知道我沒看,可是閱卷之人如何知道?若是被他們誤會我看了題目才寫出這篇文章,那策論無論寫得多好,都是別人施舍來的。我寧願不要。”
明華章默默看著他,心中復雜難言。
他早知謝濟川恃才傲物,但沒想到他驕傲至此,為了怕被人誤會作弊就不答?
虧他做的出來。
話已經說到這裡,謝濟川也順勢問:“你呢,最後一題寫了嗎?”
“當然寫了。”明華章道,“拿到紙條當夜我就將其燒了,我問心無愧,有什麼不敢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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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濟川挑眉,似笑非笑問:“你就不擔心,那位誤會你的策論是看題後寫出來的?”
“我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無愧於心。外人怎麼看是他們的事,但我既然參加了科舉,就要盡力而為。”明華章說完,頓了頓,道,“我想,她應當也心如明鏡,一清二楚。”
“嗯?”謝濟川察覺不對勁,追問,“什麼意思?”
“你就沒有想過,那張紙上,到底寫著什麼嗎?”明華章眸光悠遠,遙望著丹鳳門,道,“貞觀朝時,科舉取士還隻是虛名,錄取多參考名望,考中者多是望族子弟、官員之後,但她執政後,大力推行以文章詩賦取士,想出了塗名閱卷、由專人誊抄考卷以免主考官認出字跡等等舉措。你真的覺得,她會在科舉前泄露考題嗎?”
謝濟川挑眉:“你是說……”
“那張紙上,想必並不是考題,而是某些史料。”明華章嘆息,“如果以為有了考題後就可高枕無憂,心安理得等著及第,想必壓根不會被錄取;如果拿到紙條後認真研究上面的內容,私下查相關史料,自然便會明白她想要看到什麼方向的策論;但如果拿到紙條後壓根沒有看,即便文章寫得再精彩,論證再缜密,方向上也是錯的。”
典籍隻有那麼多,但哪怕根據同一條經典議論,寫出來的文章也必千人千面,思路很難巧合。明華章不知道在女皇眼裡他的策文水平如何,但顯然,不會是女皇想要看到的。
他沒有看那張紙條,他心裡明白,女皇心裡也明白。原來他們三人真正的考驗不是科舉,而是那張紙條。
指鹿為馬的招數雖然臭,可是十分好用,能極大篩選出懷有異心的、服從度不高的臣子。無論明華章和謝濟川因為什麼原因陽奉陰違,都不可否認,他們對女皇沒那麼死心塌地。
這場萬眾矚目的科考背後,其實是一場秘而不宣的忠誠度測試。科舉名次,便是忠誠程度排名。
蘇行止是最終優勝者,他看了紙條,事後沒有沾沾自喜或驕狂自傲,依然用心準備,靠真才實學贏得女皇認可。明華章沒看,無論才學水平怎麼樣,態度首先就差了一籌。謝濟川壓根不寫,那就更不說了。
所以,從女皇的角度來看,這個排名十分公正,他們實在沒什麼可喊冤的。
謝濟川慢慢哦了一聲,眯眼道:“明白了,韓頡這廝又算計我們。”
明華章沒接話。輸了就是輸了,棋差一著,怨不得別人。歡迎加入企鵝君羊一五二而七五二把一他雖然不喜歡蘇行止,但依然承認蘇行止靠的是真才實學,明華章無話可說。
兩個綠衣太監垂著手來請:“兩位進士,遊街已經準備好了,您看……”
明華章和謝濟川自然而然停了話,一前一後往丹鳳門走去。
丹鳳門是大明宮正門,高達三十丈,巍峨高聳,氣勢雄渾,背面與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遙相呼應,正面五個門道一字排開,盛世帝國的威壓撲面而來。
此刻一群緋衣青年騎著高頭大馬從城闕深門中走來,為首三人面容俊秀,氣度風流,夾道兩側的百姓靜默片刻,猛地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呼聲。
禮闱新榜動長安,九陌人人走馬看。男子們羨慕這三人一日成名,意氣風發,長安小娘子們則在瘋狂打探進士前三甲是誰,哪裡人士,可曾婚配?
很快幾位新科進士的身家就被扒了個底朝天。大家知道今年的前三甲除了相貌好,家世也可圈可點,尤其一位是鎮國公府公子,一位是謝家嫡長子,並且三人都未成婚後,熱情越發高漲。
朱雀街旁的酒樓二樓上,任遙憑欄遠眺,看著不遠處熱鬧的進士遊街,嘆道:“看這景象,不至於一日聲名遍天下,至少也是一日看盡長安花了。同樣是進士,為何武舉就無人問津呢?”
江陵嗤了聲,說:“這不是還有我們記得嗎?祝賀你,成功考中武舉。你應當是有史以來第一位女武狀元吧。”
“便是把文科都算進來,任姐姐都是獨一份。”明華裳興致勃勃問,“任姐姐,兵部怎麼說,你已經通過武舉,接下來會給你授官嗎?”
任遙輕嗤一聲,說:“別做夢了。太平盛世要武將本就無用,我還是個女人,恐怕比榜上的花紋都點綴。兵部那群老古板一個比一個在意尊卑,授官沒聽說,倒是他們把消息遞給我祖母了。”
“啊……”明華裳為難,“那任老夫人怎麼說?”
任遙冷冷一笑,看表情也能猜到任老夫人的態度不會好。明華裳和江陵一起沉默了,這時候樓下遊行隊伍走近,明華裳有意轉移任遙的注意力,故意驚喜道:“你們看,進士來了!哇,狀元今日好好看!”
今日放榜,街上早就有人穿街走巷賣香囊、荷包,明華裳也應景買了兩個。她發自真心替蘇行止高興,蘇行止出身真正的寒門,卻能在科舉上擊敗勳貴和世家之後,這其中付出了多少努力?如此成績,便是再怎麼慶祝也不為過。
明華裳正打算隨大流將香囊扔給狀元,但興許是她剛才那一嗓子太嘹亮了,隊伍走過他們這座樓時,明華章突然抬頭,準確地望向她。
明華裳愣住,手裡的香囊一下子燙手起來。而謝濟川感覺到明華章的動作,也跟著看過來。
秋日的陽光極其燦爛耀眼,風仿佛都慢了下來。明華裳呆立當場,遇到了自己有生以來最嚴重的翻車危機,而江陵還傻愣愣地走上來,問:“你怎麼不扔呀?扔不動嗎?你說想給誰,我幫你扔。”
第79章 贈春
明華章從丹鳳門出來後,按朝廷安排的路線騎馬遊街。這不過又一場當權者表演給舊貴元老的作秀,和底下狂歡的百姓無關,和遊街的人選也無關,明華章對此興致寥寥,他倒更關心那張被女皇用來“指鹿為馬”的紙條上,到底寫了什麼。
當夜就燒了紙條著實大意了,他還是太天真意氣,還沒入官場便被自己的愚蠢擺了一道。
他沒入仕前曾被追捧為“洛都玉樹”,哪怕明華章不在意外名,也確實有一段時間目下無塵,自高自傲。現在他才明白,所謂少年英才,所謂神都玉郎,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
官場中遇到的每一個人要麼是進士出身,要麼是祖蔭世家,哪個又比別人蠢呢?他看不起的庸官昏官,由他來,說不定還遠遠不如。
明華章再一次在心中告誡自己不可自負,永遠銘記一山更比一山高,永遠不要小瞧任何人。他抱有這種想法,再看周圍賜緋佩花、意氣風發的遊行隊伍,隻覺得意興闌珊。
此刻新科進士春風得意,君主賞識,百姓贊譽,再沒有比這更痛快的事情了。然而,百姓的歡呼從不為一人停留,君主的心意更是捉摸不定,今日他們一朝看盡長安風光,各個都想著大展拳腳,做一個清官、好官、明官,施展抱負,造福一方。可是等一年後,這些人中又能留下來幾個?留下的人中,又有多少初心不改?
仿佛一個剛剛開始就被預知結局的故事,耳周的歡鬧聲驟然失真,明華章走在朱雀街上,就像在看一部沒有聲音的鬧劇。這時候,一道嬌俏溫軟的聲音像深谷夜鶯,驟然刺破寂靜,傳入他耳中。
“狀元今日好好看!”
這句話像刺破了一張無形的薄膜,外界的聲音潮水般湧入明華章耳朵,他從那些莫可名狀的感傷中掙出來,抬頭,順著聲音望去。
他看到街畔高樓上站著一個小娘子,她身著粉色上襦,鵝黃長裙,臂彎間的藍色披帛隨風飄舞,清麗的像是碧空下的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