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似乎是一個地下密室,明華章點亮了牆上的油燈,火芯從一個青藍色的點猛地竄高,亮光像海上孤島一樣搖搖晃晃。
他借著火光觀察,發現這個密室大概有兩間房大,最中間是一個石臺,四周刻著梵語符號,不知道是什麼用途。牆壁四周擺著姿勢各異的佛像,在火光下看起來陰森森的。
明華章最開始沒看清,等他走近,看清楚佛像內容時,臉色驟然沉下,有些嫌棄地皺了皺眉。
兩個頭戴寶冠、身著天衣的佛身相對而立,緊密摟抱,身體相接。明華章這時候看去,發現每尊佛都是男女兩身,有立有坐,俱行親密姿態。有些金剛還長著獸面人身,他們青面獠牙,懷中所抱女子卻□□,看起來猙獰怪異,陰森可怖。
這是密宗供奉的雙身佛,當然,他們的另一個名字可能更為人所知——歡喜佛。
明華章想到一些關於密宗的傳聞,似乎在密宗看來,女子是供養物,以愛、欲供奉那些狂暴的神魔,使他們得到感化,將他們引入佛門境界。雙修更是密宗修佛的最高境界,代表著智慧與慈悲的融合,調伏魔障,引向佛智,雙空樂運。
也就是說,如果想要修行密宗佛法最高階段,是需要女伴的。明華章這時候再看中央的石臺,也不知是不是他先入為主,他越看越覺得像床。
明華章心裡湧上些不太好的感覺,他回想走來的方向,心中一驚,仰頭朝上看去。
照這樣說,上面豈不正是普渡寺的大雄寶殿?
明華章沉著臉,立刻去搜石臺。可惜石臺被清洗過,再加上上一樁命案是四年前,在時間的衝刷下,很多痕跡都不可見了。
明華章隻能退而求其次,尋找其他證據。如果他的猜想沒錯,女乞丐、黃採薇、雨燕,或許還有更多受害女子,就在這裡被迫“幫助”修行後又被殺害,那附近一定有兇手作案的兇器。分解脛骨所需要的工具極其專業,遠不是隨便一柄刀就可以的。
明華章打開供奉佛像的木櫃,注意到裡面抽屜都是空的,看綢緞上的壓痕,這裡原本放著什麼,隻不過被拿走了。
明華章用手指丈量,沒錯,那些骨笛的長度正合適放入。所以,骨笛原本被供奉在這種地方,隻不過後面被住持挪到了上方暗室,並冠以失竊名義,名正言順銷贓?
明華章繼續翻找,他連續看了好幾個櫥櫃,裡面都是空的,等拉開最後一個櫃門時,他的手頓住了。
他盯了良久,一一取出裡面的東西。鐵鋸、鐵杵、繩子、一整套各種長度的刀,還有許多用途不明的銳器。明華章點亮火折子,仔細照這個木櫃,在底部發現了黑褐色的痕跡。
似乎是血。看位置,應當是兇器上沾著血跡,兇手將刀具放入木櫃中時沒有注意,故而留下了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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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章試著還原整件案子的經過,密宗信奉雙修,某些狂熱的信仰者也如此認為。他覺得自己修行的是最高佛法,女子能幫助他,成為佛母,乃是莫大的榮幸。他將女子或騙或擄帶到這裡,修行後那些女子不肯保守秘密,他就殺了她們,並挖出脛骨,按密宗的講究做成骨笛,來消弭她們的怨恨,超度她們往生極樂。
兇手或許真的覺得這樣做是超度活在苦難中的女子,也或許隻是借著佛法的名義滿足自己的私心。那些女子被逼迫、被折磨、被殺害時,頭頂上方,就是大日如來,佛法無邊,來往人群正虔誠地跪在佛像前,祈求各自的嗔痴貪欲。
前幾次兇手做的天衣無縫,但是四年前鬧大了,他出於某種原因暫停殺人,廢棄了這個地方。但今年他再度出現,隻不過場地換到了長安城裡。然而這次和四年前不同,京兆府的調查十分密集,逐漸查到盧渡和普渡寺,兇手怕了,因此想出一招禍水東引。
明華章能查出岑虎是假的,兇手篤信佛教,想必認識不少佛門中人,肯定也能發現。他興許未必清楚岑虎的真實身份,但隻要知道淨慧是假的,並且和慶州官銀有關系,那隻需要將官府的視線引到岑虎身上,剩下的事自有官府中人查。然後再將岑虎殺死,營造出岑虎畏罪潛逃、意外死亡的假象,就能移花接木,讓一切死無對證。
至於岑虎是自己收拾東西逃跑的認知也很好做。兇手知道這個地下祭壇,可見對普渡寺非常熟悉,他在寺內應當有同黨,隻要趁岑虎離開時進入房間,打包好細軟財物,故意作出一副主人倉皇逃跑的景象。等官府到來時,再有意無意提點兩句,所有人都會覺得是岑虎心虛,提前跑路了。
甚至壓根不需要兇手自己出馬,岑虎在普渡寺內人緣並不好,隻需要撺掇沙彌幾句,等官府來人時,小沙彌們就會義憤填膺將矛頭推到岑虎身上。
而這時,想必岑虎已經死了,一個死人是不會開口說話的,官府也不會替一個有前科的賊子清查,一切罪名都將由岑虎承擔。
可惜他們遇到了事多、不合群且糾纏細枝末節的明華章。明華章後來去岑虎落崖的地方試驗過,將人骨從山崖上落下,並不會摔成那麼散的碎片。而且,一個重物自然從崖邊滾落,也不會落到岑虎屍體那個位置,除非被人推了一把。
岑虎不是自然死亡,他是被人騙到那個路段,然後從背後推下去的。
這自然也算摔死,無論仵作怎麼檢查都查不出問題,唯獨明華章發現,岑虎的屍體似乎離崖壁太遠了,而他又偏偏闲到找了個和岑虎重量類似的麻袋,從山崖上推落,親自試了一遍。
事到如今,可以確定兇手一定和普渡寺住持、盧渡脫不了幹系。普渡寺是鄭家捐贈的宅子,如果普渡寺偷偷修建密室,周圍一定有人知道,但附近住戶一無所知,隻可能是在普渡寺搬來之前,密室就已經存在了。
戰亂時分很多人家會在地下修建密室避險,鄭家是大家族,有此防備也有可能。如果密室早就存在,那如今長安裡最可能知道這個密室的人,一個是盧渡,另一個就是普渡寺住持。
這曾經是盧渡母親家的宅子,盧渡在這裡借住了好幾年,每個死者都和盧渡有交集,事情未免太巧。普渡寺住持更不必說,地下祭壇就在大雄寶殿之下,入口便在住持房間,他給人骨笛搬家以栽贓岑虎,主動抹去盧渡父母的存在,在官府詢問時保持緘默,他的動作太多了。
但明華章還拿不準住持有沒有參與命案,如果是同謀,就不必顧忌手段了,如果隻是知情不報,那還要防著真正的兇手銷毀證據。
畢竟,如今雖然找到了案發地,但並沒有直接指向兇手的證據。
而且程思月死亡那日,普渡寺住持和盧渡都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若沒掌握足夠的證據就打草驚蛇,萬一兇手不肯招供,御史臺那邊肯定不會通過他的判詞。
明華章一邊想著,一邊把大件的東西放回去,唯獨把那套刀留在身上,打算回去找仵作檢驗。
明華章沒有嘗試從原路返回,他在地下耽擱了不少時間,現在估計快亥時了,住持很快就會回來,他不能再回禪房。但明華章並不慌張,如果如他猜測,這個地方本是為了戰時避難修建的,那一定還有其他出口。
明華章拿著火在四周查看,突然發現有一塊牆壁顏色和其他地方不一樣,形狀還正好是方形。明華章仔細看了會,試著推其中一側,石牆竟然
被推動了,慢慢露出後面的空間。
明華章看了眼,熄滅祭壇中的油燈,閃身沒入前路未知的黑暗。
密道曲曲折折,黑暗逼仄,十分難走,有些地方隻有半人高。明華章氣息沉著,對黑暗不見絲毫害怕,但也沒有冒進,步履始終沉穩,像隻貓一樣,靈活敏捷地穿過一個又一個彎道。
不知不覺,密道變高了,牆壁上開始結霜,明華章意識到出口就在附近,但是路過一個岔路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先去岔路探一探。
岔路的盡頭同樣是一段臺階,明華章走上臺階,抬開石板,發現自己進入一間禪房。房間裡沒有人,空氣裡冷冰冰的,明華章謹慎小心地放下地板,握著刀,在禪房裡探查。
這是哪裡?為什麼密道會通向這裡?
明華章用刀尖挑開後窗,側著身朝外看去。一輪上弦月高掛樹梢,冷輝灑在大地上,像結了一層冰霜。
明華章注意到灌木枯枝下,似乎有一條路直通後窗。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跳出去,看看這條路又通向哪裡。
和尚們晚課結束了,前方隱約傳來說話的聲音,一伙和尚結伴走來。明華章加快腳步,閃身躲入角落。這時候他發現前方有處牆角塌陷了,掩映在樹叢中,十分不明顯。
明華章透過碎磚往裡看,隱約覺得眼熟。這不正是黃採薇禮佛時的院落嗎?楚君案發生後,他讓人將這裡貼了封條,誰知下面衙役這麼不仔細,竟然沒發現這裡有漏洞。
明華章不由往院子裡面走去。沒錯,這確實是黃採薇曾經的院子,他都看到了後窗上的封條。上次明華裳過來,非要進去看,他便撕開封條放她進去,事後還是他親手貼的新封條。
黃採薇這個院子竟然可以不通過正門,從屋後繞行?剛才那個院落是誰在住?
明華章停到後窗,正打算進去看看時,手指忽然頓住。
上次他帶著明華裳時是從正門進的,那後窗上封條為什麼會移動過?
明華章察覺到不對,立刻後撤,這時一道寒芒劃過窗紙,穿過冰冷稀薄的月色,直朝明華章胸膛而去。
第106章 追殺
冷月如鉤,銀霜凝寒,一隻弩箭朝明華章命門而來。幸虧明華章警覺,提前撤開,然而即便如此,他的手臂也被弩箭深深刺入。
明華章悶哼一聲,當機立斷折斷箭矢,拔刀反擊。幾個黑衣人破窗而出,手中白刃在月色下劃出冰冷的弧光,刀刀直奔要害,可見來者不善。
明華章單手握刀,刀刃如雪光般密不透風,眨眼間已和黑衣人過了好幾招,動作快得難以識別,隻能聽到鏗鏘短促的金屬撞擊聲。
明華章擋住一個黑衣人的劈砍,這個姿勢需要手臂用力,弓弩箭頭更深地鑽入肌肉中,都已經觸碰到骨頭。鮮血汩汩流出,很快染紅了衣服。
黑衣人意識到這一點,越發用力下壓橫刀,想要趁明華章有傷要他性命。明華章單手執刀,穩穩擋住,哪怕黑衣人全力下壓,他的手臂都一動不動。
他眉眼凌然,一雙眼睛清冷明淨,川澤潋滟,仿佛能照映出一切汙垢。明華章緊緊盯著黑衣人,問:“你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