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難得來了一個有能力的少尹,卻還是打不破京兆府魔咒。明華章初來時清冷疏離、高不可攀,但這幾個月相處下來,眾人發現他雖然話少性冷,為人處世卻細致穩妥,擔事又擔責,跟著他幹會讓人覺得未來充滿奔頭。哪怕京兆尹才是他們名義上的長官,明華章隻是副手,但現在無論大家有什麼事,都喜歡去找明華章。
眾官吏私心裡很不願意看明華章被撤職,但命由天定,實在由不得人。隻能怪明華章運氣不好,剛上任就接連撞上大事。
衙役們在心裡暗暗惋惜,明華裳比他們更清楚這一案的影響,連覺都睡不好了。要不是明華章強行把她帶回去,她都想繼續宿在京兆府了。
第二日才開坊門,明華裳就和明華章來到京兆府,然而他們兄妹剛進衙門,便收到一個噩耗。
黑虎死了。
明華章站在大牢裡,臉色十分難看。看守大牢的獄卒小心翼翼道:“少尹,小的看他不招供還對大人不敬,實在見不得他那個張狂樣,就對他用了刑。明明不是多重的刑,昨夜走時他還好好的,誰能知道他這麼不中用,居然沒熬過去……”
牢中陰冷,充斥著一股難聞的味道,一隻帶缺口的空碗滾落在地上。牆角靠著一個人,他頭不自然地耷拉著,身上還穿著昨日那身衣服,但已被鞭子抽的破破爛爛,不成樣子。
明華章聲音極冷,但沒有發脾氣,而是近乎冷酷地問:“昨日你何時離開?”
“亥時。”獄卒忙道,“少尹,小的敢發誓,那時他好好的,絕不像要死的樣子。”
明華章掃過地上的血跡,懶得和他做這種口舌之爭,問:“昨夜還有誰來過大牢?”
獄卒越發心虛,戰戰兢兢道:“就下午時您和明二娘子、謝舍人等人來過,後來正常換班,也沒什麼別的。”
明華章問換班細節,明華裳在外面翻看證詞。她看到什麼,抬高聲音道:“二兄你過來看,黑虎招供了。”
獄卒忙不迭邀功:“是啊少尹,對付這種人就不能心慈,你跟他們好聲好氣,他們反而蹬鼻子上臉,隻要上刑,老老實實都說了。小的也是為了盡快破案,為大人分憂吶。”
明華章全程聲音冷靜,情緒平穩,等問完後,獄卒都以為沒事了,卻聽明華章說:“私自行動,濫用酷刑,杖四十,自己去領罰。”
獄卒一聽忙求饒:“少尹饒命!以前審問犯人都是這樣,小的隻是按慣例行事,絕沒有貳心!”
“以前是以前,我是我。”明華章不為所動,平靜道,“再求饒,加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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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卒看著明華章清冷雪白、不怒自威的側臉,被狠狠駭住,不敢再說。
他算是知道了,這位少尹看著好說話,從不發脾氣,但脾性一點都不軟。於無聲處聽驚雷,這可比那些大呼小叫、擺派頭逞官威的“青天老爺”不好惹多了。
把獄卒處理好後,明華章才走到明華裳身邊,他音線清冷柔和,聽不出一點端倪:“怎麼了?”
明華裳抬眸飛快望了他一眼,勾住他的手:“二兄,別生氣啦。官府陋習如此,這不是你的錯。”
明華章反握住她的手,淡淡說:“我沒生氣。”
明華裳看著他的臉色,沒說話,而是突然伸手去抬他的嘴角:“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生沒生氣我還不知道嗎?別生氣啦……”
明華章後退一步,捉住她的手,無奈道:“誰看著誰長大?你可別忘了,你比我小。”
“好好,是你看著我長大。”明華裳哼了聲,喃喃道,“你現在會裝腔作勢了,也不知道是誰,小時候被我按著打。”
明華章剛才哪怕處置獄卒都面如平湖,現在卻露出明顯的波瀾,忍無可忍挑眉:“哪有?”
“你說沒有就沒有嘍。”
明華章緊緊抿唇,接過證詞看字,不再說話了。明華裳湊到他面前,賤兮兮問:“生氣啦?”
“沒有。”
“那就好。打不過就打不過嘛,要是還不敢承認,那就太玩不起了。”
明華章冷著臉把證詞扔到明華裳懷裡,轉身就走。明華裳笑著追上去,說:“你看,你這樣就可愛多了。剛才你不喜不怒的樣子,我都怕你憋出病來。”
明華章微不可見嘆了一口氣,知道她插科打诨都是怕他情緒傷身,無奈道:“你呀……你剛剛說發現什麼了?”
“哦,二兄你看這裡。”明華裳遞過去,指著上面的名字說,“上刑後,黑虎招供說,他是替盛德商行嚴掌櫃倒賣殘次、老舊草藥,做一些黑市生意。盛德商行是什麼來路?”
明華章和明華裳雖生在長安,但卻在洛陽長大,對長安的關系網並不熟悉。明華章回到殿中,叫人來詢問。
本地老衙役一聽這個名字就了然道:“少尹是問嚴掌櫃的盛德商行呀?嚴掌櫃可了不得,他本是錦官城裡一個地痞混混,十多年前在青城山遊玩時進入一個山洞,誤入阆苑仙境,他在仙境中住了三年,等出來後發現站在終南山,而且時間隻過了三天。這時候他再回頭尋仙境已不得,隻能留在長安。長安權貴聽到他的經歷後大為驚異,紛紛請他去做客,他在宴席上說得頭頭是道,還能用仙人傳授的修煉術煉制駐顏秘藥,頗得那些高門貴婦、千金小姐看重。尤其是十年前,長安爆發一場瘟疫,關鍵的草藥卻沒了,所有人都束手無策,嚴掌櫃卻在夢中進入仙境,一夜帶出許多救命仙草,高門大戶爭相搶奪。從此後嚴掌櫃一戰成名,成了各王孫貴戚的座上賓,醫館藥鋪都找他買藥,後來他又做起奇珍異寶、駐顏養生、益壽延年等生意,神氣的很。”
老衙役像是說書一樣,講得抑揚頓挫,連嚴掌櫃在仙境中的奇遇都說得活靈活現,仿佛親眼所見。明華裳聽完,卻道:“我怎麼覺得,他像是招搖撞騙,故意囤積草藥,高價倒賣?”
“二娘子,這話可不敢說。”老衙役忙道,“嚴掌櫃如今生意遍布長安,幾乎包攬周邊所有藥田,抬抬手就能決定一味藥的定價。你以為僅憑他一人,能吃下這麼大的場子?他的背後,有高人撐腰呢。”
藥行不同其他,衣服、首飾可以拖到手頭寬裕的時候買,但生病了,卻一定要吃藥。糧草是朝廷命脈,不好插手,但若是壟斷藥材市場,靠低買高賣炒作抬價,能掙的錢,可不比糧草少。
而且盛德商行吃相太難看,向上給高門貴婦獻駐顏丹藥,向下壟斷全長安的藥材生意,不允許別人進場,還一手操控黑市,連已經受潮的、發霉的草藥也要倒一手賣出去。媚上欺下,橫行霸道,如此行徑,難怪黑虎被抓進來時那麼囂張。
明華章深深擰著眉,女皇為了鞏固政權,登基後就遷都洛陽,另起爐灶。長安這個舊都無人監管卻又有著百萬人口,自然成了許多蛀蟲的溫床。
可是,這明明是大唐的心髒,凝結無數人心血的明珠長安啊,怎麼會變成這副樣子?明華章沉著臉問:“盛德商行掌櫃叫什麼,怎麼敢如此猖狂?”
衙役聳聳肩,說:“叫嚴精誠,不過如今長安裡已沒人敢直呼他的名諱了,不管什麼人,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喚一身嚴掌櫃。少尹,宮裡隻讓破案子,我們找出兇手就夠了,其他的事沒必要沾染。”
明華章起身,淡淡道:“我倒要看看,他神通廣大到什麼程度,能不能管得了我這個京兆少尹。”
他說著闊步往外走,衙役嚇了一跳,忙追出去:“少尹,您要去做什麼?”
“查賬。”明華章已經走下臺階,大步流星道,“查他黑市的賬,看看三年前,他是否明知有毒,卻還向錢益售賣大量附子。”
衙役聽到差點嚇死:“少尹,不可,您勿要意氣用事!二娘子,你快去勸一勸少尹。”
明華裳提著裙子出門,聞言道:“你們去把黑虎的屍體收殓好吧,畢竟是在官府鬧出的人命,就算他作惡多端,也該有個交代。我去追二兄,放心,我會幫襯他的。”
說完後,她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語道:“奇怪,為什麼我覺得這個名字這麼耳熟呢?”
第128章 再三
衙役聽到明華裳還打算幫襯明華章,差點翻白眼暈過去。明華章走得快,出門時險些撞上任遙和江陵。
江陵撲騰著手臂,險險穩住身體,詫異問:“你這是要去哪兒?”
明華裳從後面追上來,見狀忙道:“正好你們來了,我們要去查人,別進去了,這就走吧。”
江陵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拖走了,隔著很遠都能聽到他的聲音:“等等,我還沒吃飯!”
一個青衣郎君騎馬走在街上,一路不斷張望,神情隱有急色。他遙遙看到前方路邊攤有人衝他招手,身體微微放松,表情馬上變得不疾不徐。他慢條斯理下馬,施施然走向前方,看到攤子時十分嫌棄:“你們怎麼在這裡?”
明華裳笑道:“謝兄,你來了。我們猜你還沒吃東西,就給你帶了甘松香飲,還是熱的,你嘗嘗。”
以謝濟川的格調,他是拒絕坐在路邊小攤上的,奈何桌上的飲子聞起來還不錯,他就勉為其難拎起衣擺,墊了張帕子坐下。
明華裳問:“謝兄,這家的餛飩做得特別好,你要試試嗎?”
江陵在桌對面,頓頓頓喝完了一碗湯。謝濟川臉上露出明顯的嫌棄,傲然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