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的公堂分明堂、內堂,前者供百姓圍觀,後者不對外開放,今日京兆府用的就是更私密的內堂。遠遠就能聽到裡面的驚堂木聲,他們幾人不約而同放輕腳步,走入公堂。
京兆尹坐在上首審問嫌疑人,明華章斂袖坐在側方。他留意到外面來人了,淡淡用餘光掃了眼,看到明華裳目光才轉柔,伸手示意她過來。
明華裳躡手躡腳走到明華章身後,明華章握住她手腕,將她安置在自己身邊。兩人誰都沒有多餘交流,靜靜聽前方審問。
明華裳是中途來的,聽了一會就猜出來,這是一個賣煙花爆竹的小販,性格孤僻,快四十了無妻無子,街坊鄰居說好幾次撞見他跟蹤良家婦女,行蹤鬼祟,沒人願意和他來往。官府覺得此人十分像罪犯,就帶回來審訊。
京兆尹疾言厲色,猛地一拍驚堂木,呵道:“刁民賀勇,還不老實交代,是不是你炸死了錢益、楚驥和嚴精誠?”
“大人,草民冤枉啊。”跪在堂上的男子衣著邋遢,口齒不清,眼神到處亂飄,看著十分陰沉猥瑣,他求饒道,“小的一介草民,和這些大掌櫃連話都說不上,哪有能耐炸死他們?”
“還敢狡辯!”京兆尹怒喝,“分明有人看到,你曾數次出現在錦繡樓附近,跟蹤柳氏的馬車。定是你覬覦柳氏美色,不滿自己窮困潦倒、孤獨一人,所以殺了她的丈夫,你認不認罪?”
男子不斷喊冤,翻來覆去卻說不出什麼內容,實在沒多少說服力。京兆尹懶得白費口舌,他肅著臉看向店小二,問:“那日來你們店裡的,是他嗎?”
店小二皺著眉,盯著跪在堂上的男子左看右看,猶豫道:“有點像。”
證人都這樣說,那就可以落實了,旁邊衙役你一言我一語道:“他肯定就是兇手。長得這麼陰沉,看著就不像好人。”
“是啊,身形瘦小,陰沉古怪,還成天和火藥打交道,沒跑了肯定是他。”
明華章飛快擰了下眉,起身對京兆尹拱手:“京兆尹,不能這樣問。指著一個人讓證人回憶,哪怕不像,證人也會覺得像的。”
京兆尹臉色不善:“明少尹,聖人命我們十日內破案,你百般阻撓為哪般?證人都說像,你竟敢質疑證人?”
“屬下不敢。”明華章微微垂下眼睛,但聲音清亮冷靜,和他表現出來的謙卑截然不同,“隻是人命關天,臣更不敢武斷結案,誤害人命。”
眼看明華章和京兆尹又對上了,堂上眾人默默低頭,沒人敢觸霉頭。寂靜中,明華裳突然問堂上的男子:“你叫賀勇?”
賀勇怔了下,不明白公堂上怎麼會出現這樣漂亮的小娘子,磕巴道:“草民是。”
Advertisement
明華裳從袖子中拿出一張紙,展開問:“你看這是什麼?”
賀勇茫然地
望著她,搖頭道:“草民不識字,不知道娘子在說什麼。”
明華裳將寫著“日出曉色無人管,月明流水任所之”的紙面展示給眾人,說:“這是我在嚴精誠死亡現場抄下來的對聯,謝舍人懷疑下一案的死者名字就藏在這幾個字中。謝舍人出身陳郡謝氏,少有天才之名,依然沒參透謎底。賀勇一個連字都不認識的平民百姓,能想出難倒謝舍人的對聯嗎?”
謝濟川環臂站在人群之後,細微挑了挑眉,輕笑:“二妹妹,你這是在誇我還是罵我?”
“謝兄乃芝蘭玉樹之才,長安洛陽人人皆知,當然是誇你。”明華裳眼睛都不眨道,“賀勇孤僻陰沉,獨自居住,看似符合我的畫像,其實神一點都不似。兇手必然是個狂妄自大、好為人師之輩,不會是他。這幾日辛苦諸位了,明日我隨各位一起出去找,勞煩各位再往遠找找。”
·
天色已黑,一群人高馬大、精壯悍狠的衙役精疲力竭地走出京兆府,幾個少年人綴在最後。等人都走遠了,謝濟川似笑非笑道:“你們兄妹兩人可真厲害,一個敢當面嗆頂頭上司,另一個還煽風點火,添磚加瓦。”
明華章聲音還是冷冷的,道:“本來就當如此。人命關天,寧可多費些功夫,也不能冤枉一人。”
明華裳看著明華章氣鼓鼓還強忍著的模樣,有些好笑,親昵地搖了搖明華章手臂。明華章按住她的手,雖然不說話,但氣性平息許多。
明華裳安撫好明華章,才笑著道:“還不是知道有你們,我才敢說大話。明日我要隨二兄搜查,字謎的事,就拜託謝阿兄啦!”
明華章涼絲絲道:“他算你哪門子阿兄,你怎麼什麼事都問他?”
“那正好。”謝濟川道,“謝某才疏學淺,不善猜謎,不如你來?”
任遙抱著刀走在後方,眼睛滴溜溜在前面三人身上轉,臉上若有所思。江陵跟在任遙身邊,背著手溜達。他見那兩人僵持不下,大方道:“既然你們想不出來,那就讓我來吧。給我一天時間,保準解開!”
針鋒相對的明華章、謝濟川兩人誰都沒說話,江陵頓覺大任在肩,站出來道:“果然這個隊裡不能沒有我……哎呦!”
任遙收回刀鞘,沒好氣道:“閉嘴吧,傻子。”
·
大明宮。
一個太監抱著一個箱子走進來,宮女看到,問:“鄭回事,今日的匦箱重嗎?”
宮內太監按品級分御前太監、掌案太監、殿上太監、回事太監、通侍太監和普通太監,送箱子的太監姓鄭,在宮內已侍奉了十來年,前些年剛升為回事太監,控鶴監宮女們都習慣叫他鄭回事。
鄭回事忙停下,微彎下腰,帶著些討好說道:“比昨日的輕些,今夜就勞煩各位姐姐了。”
鄭回事的資歷雖然比這些宮女老,但他是太監,做的是將宮外情報紙條抬到宮內,隔日再抬出去的力氣活,和在殿內坐班閱信的宮女有著天壤之別。太監雖然去了根,但到底是男人,遠不如宮女細致妥帖,所以女皇更倚重宮女,從有內宰相之名的上官婉兒到這群替女皇分析情報的宮女,全是太監得罪不起的存在。
宮女在控鶴監供職,整日接觸的是三省六部都未必知道的機密,顯然也不會把一個太監看在眼裡。宮女嘆了口氣,揮揮袖子道:“放在這裡吧,少不得又得看半夜。”
鄭回事殷勤應下,說:“姐姐您坐著,這些紙太笨重,奴替您搬。”
鄭回事將箱子裡的密信搬到案上,連地都收拾幹淨了才賠笑退下。宮女錘了捶酸痛的肩膀,認命地拿起最上面一封信,開始今日的工作。
她熟練又麻木地撕開信封上的火漆,一目十行將密信看完,有價值的就在紙上記一筆,但大部分都被她隨手扔到旁邊的火盆裡,閱後即焚,付之一炬。直到撕開某一封,她嘖了聲,露出今日最明顯的表情:“麻煩。”
這個雙璧怎麼回事,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他倒好,任務是他主動接的,現在完不成,又要求控鶴監給他提供所有和火藥調配有關的書,明日卯時放到光德坊東南坊牆的大柳樹下。
控鶴監雖然臭名昭著,但其實最初,女皇設立控鶴監的名目是編書著稿,以張易之為首,率領左右控鶴各二十員,侍奉女皇筆墨,好讓二張兄弟因此能名正言順留在宮裡。雖然現在控鶴監已經成了豢養男寵、鬧宴笑樂的代名詞,但監內確實藏了不少書。
上至星宿天相,下至山川地理,控鶴監內應有盡有。雙璧和控鶴監要和火藥相關的書,還真問對了地方。
宮女心裡嫌棄了一會,但最終還是起身,去藏書閣裡找雙璧要的東西。控鶴監一舉一動都有規矩,宮女走前,當然沒忘了將案上的密信扔到火盆裡,即刻燒掉。
但她急於出門,手上準頭不好,紙片轉了個圈,搭在火盆沿上,邊緣一點點卷上黑灰。鄭回事進來添炭,瞧見這裡火快沒了,拿著鐵鉗過來撥火。
他背擋著人,輕輕抬眼,便看到了沒燒完的字。
·
第二日,明華裳靠在車廂上,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明華章難得沒騎馬,陪她坐車。他瞧見她的樣子,無奈說道:“實在困就先回去睡吧,搜查本也用不著你,我去就行。”
明華裳費力扒開自己的眼睛,倔強搖頭:“不,我不困,我現在很清醒。”
明華章看著她,輕輕嘆了口氣,扶著她的頭放在自己腿上,說:“再睡一會吧,等到了京兆府我叫你。”
明華章的腿又長又直,骨肉勻停,明華裳幾乎是一沾就睡。明華章望著她睡得毫無防備的側顏,抬起手指,擋住她眼前的光,淡然對外面說:“走慢些,她睡著了。”
車夫忙放慢馬速,花了很久才走到京兆府。駛入光德坊時,明華章一手護著明華裳,另一手挑開車簾,靜靜看向外面。
毫不意外,東南那株大柳樹下,放著一個箱子。春寒料峭,晨風瑟瑟,柳條隨風拂動,一切籠罩在熹微霧光中,看起來靜謐又美好。
然而明華章知道,此刻各個角落不知藏著多少雙眼睛,像潛伏的蛇一樣盯著這個箱子,等待誰會靠近。
他隻是掃了一眼就收回視線,平淡地放下簾子。他輕輕推了推膝上的人,溫聲道:“裳裳,京兆府到了,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