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雨霽皺眉看了一會,終於認出來,此人是不久前號稱鎮國公府舊僕的女子。蘇雨霽沒好氣道:“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我要自己好好想想,在我沒想明白之前,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我。你怎麼又來了?”
僕婦垂著手,卑躬屈膝道:“老奴不敢違逆小姐的命令,隻是,有一樣東西,老奴覺得應該轉交給小姐。”
蘇雨霽警惕地看著她:“什麼?”
僕婦從袖子中抽出一封泛黃的信,雙手遞給蘇雨霽:“娘子請看。這是十七年前,夫人懷孕期間寫給王家的信。隻不過這一封趕上時局動亂,未曾寄出去,這些年一直留在老身身邊。老身找了許久,好不容易從箱底翻了出來。這是夫人為數不多的遺物了,老奴覺得,小姐或許想留個念想。”
蘇雨霽聽到這是鎮國公夫人王瑜蘭的書信,指尖緊縮,眼神一下子緊張起來。她盯了紙面許久,慢慢伸出手,接住那封信。
泛著歲月陳腐味的紙張落在她指尖,仿佛重愈千斤,蘇雨霽剎那間產生種幻覺,似乎她接過的不隻是一封信,更是塵封在那段歲月裡,沉重到不可觸碰的秘密。
蘇雨霽定了定神,打開信封,借著月光望向紙面。入眼是娟秀整齊的簪花小楷,幾乎能從字裡行間窺見主人寫下這些字時的情態,定然溫柔又沉靜。
蘇雨霽繼續往下看去,信中說這段時間長安裡風聲鶴唳,天後斥責太子忤逆不孝,有謀逆之心,太子已被禁足東宮。鎮國公在外幫太子奔走,形勢瞬息萬變,人人自危。她在終南山山莊養胎,幫不上什麼忙又忍不住擔心,時常覺得心悸。最近一次郎中給她診脈,說她很有可能懷的是雙胎。
她不想讓國公分心,所以沒告訴鎮國公這個消息。但郎中還說,她懷相不好,生雙胎會是加倍危險,勸她早做打算,趁現在孩子還小,來得及引產,他們夫妻還年輕,保住大人,日後總會有其他孩子。
她思來想去,還是不忍割斷和這雙孩子的緣分,為此她願意去冒九死一生的風險。她雖然害怕,但依然期待這雙孩子,不知他們是男是女。如果是一對男孩,便起名雲衢、驚寒,如果是女孩,就叫雨霽、秋水。
虹銷雨霽,彩徹雲衢。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從名字中,就可見她對腹中孩兒的期待。
蘇雨霽看完後,深深陷入沉默。她知道,鎮國公府那對龍鳳胎其實叫華章、華裳,她當年還羨慕他們一看就是一家人,連名字都是配套的。可是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嗎?
她以為哪怕沒有血緣也無私愛她的祖母兄長,其實是調換她人生的劊子手;她以為活得像話本一樣幸福的龍鳳胎兄妹,其實連名字都是錯的。
隻有她的名字,才是王瑜蘭凝聚心血與愛,一筆一劃為腹中骨肉擬的。
而她卻被養在農家,十七年來連自己生父生母是誰都不知道,活得稀裡糊塗又小心翼翼。多麼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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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婦端詳著蘇雨霽的臉色,再次開口道:“這是夫人的畫像。老身看到小姐的第一眼就知道不會錯了,您和夫人,身段氣韻一模一樣。”
奴僕說著展開畫像,蘇雨霽都來不及說什麼,抬頭便看到一個女子側坐在水榭前,簪花微笑。蘇雨霽看到畫中人時如遭雷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太像了,她自己都覺得從眉眼,到臉型,再到神態,她和畫中人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蘇嬤嬤在世時,經常看著她不說話,那時候,祖母在看誰呢?
僕婦看到蘇雨霽的表情就知道無需再說什麼了,不枉王爺費盡周折,從太原王家找出了王瑜蘭舊年的書信和畫像。
其實僕婦看到王瑜蘭畫像時,心裡也立馬確定蘇雨霽就是王瑜蘭的女兒,反倒是鎮國公府那對兄妹沒一個長得像王瑜蘭,僕婦也拿不準那兩個到底誰是假的。
本來,魏王一點也不關心這種家長裡短,誰是誰的孩子,誰被鳩佔鵲巢,與魏王何幹?但誰讓這裡面有一個是章懷太子遺孤,魏王一定要把這隻鳩揪出來,因為,誤入鵲巢的可不是一隻凡鳥,而是龍子鳳孫。
僕婦蠱惑道:“小姐,你拿著這副畫像去鎮國公府,都不用解釋,展開畫像,大家就知道誰才是真的。蘇家欺上瞞下這麼多年,早該讓蘇家的假女兒付出代價了。”
蘇雨霽垂著頭不說話,但眼睫毛飛速扇動,可以看出心緒並不寧靜。僕婦再添了把火道:“小姐,莫非你還舍不得蘇行止,擔心鬧得太過火,給蘇家和蘇行止帶來麻煩?我的傻小姐啊,你醒醒吧,你覺得蘇嬤嬤的所作所為,蘇行止會不知道嗎?但他這麼多年都沒說,那是因為他也更愛親妹妹,想讓自己親妹子留在公府裡,安享榮華富貴呢!”
僕婦說了那麼多,都不如這一句帶給蘇雨霽的衝擊大。她猛地抬起頭,紅著眼睛道:“我和他的事,不用你挑撥。這些年他有沒有騙我,我自己會問。”
蘇雨霽和僕婦的談話不歡而散。蘇雨霽怒氣衝衝走了,她在僕婦面前表現得堅定強勢,然而等走出巷子,她卻突然頭重腳輕,力竭般靠在牆上。
她腦子裡忍不住回響僕婦的話,蘇行止知道她的身世嗎?他這些年到底把她當成什麼,相依為命的家人,還是供親妹妹改命的空殼傀儡?
蘇雨霽不願意想。她一時都忘了自己要做什麼,該何去何從,就怔怔靠在牆上。蘇行止久不見蘇雨霽歸來,實在等不下去了,出門來找,這才看到靠在自家門口的蘇雨霽。
蘇行止愣了下,忙走過來,扶住她的胳膊:“雨霽,你怎麼了?”
十多年來他們一直這樣稱呼,但這一刻,蘇雨霽卻被這個名字刺痛了。她抬頭,靜靜看著蘇行止,蘇行止被她這樣的目光看得有些心慌,眉頭皺得更緊,問:“雨霽,你到底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蘇雨霽搖搖頭,扶著牆站起來。蘇行止意圖扶她,被她冷冷躲開了。
蘇行止察覺到她過於明顯的拒絕,又愣了下,臉色沉重起來。他仔細觀察她的表情,問:“雨霽,發生什麼了嗎?”
蘇雨霽沉默,曾經她篤信她和蘇行止之間永遠不會有秘密,但這一刻,僕婦的話像一根刺梗在她心頭肉裡,她第一次沒有對他坦白相告,而是虛虛笑了笑,垂下眼睛說:“沒什麼,隻是有些累了。”
蘇行止看著她蒼白的臉色,沒有再追問。他打開門,說:“回來了那就吃飯吧。灶上一直給你留著飯,先吃了再睡。”
·
明華裳昏昏沉沉間,猛地驚醒。她盯著頭頂的床帳,愣了許久。
她不是在閉眼養神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撐著床鋪,慢慢坐起身。帳子外,招財正在擰帕子,她聽到裡面的窸窣聲,忙挽起帷幔進來:“娘子,您醒了?”
明華裳腦子還沒清醒,她環顧四周,怔忪問:“我什麼時候回來的?”
“是二郎君帶您回來的,郎君讓奴婢好生伺候你,剛剛才走。”招財說完,臉上表情欲言又止,忍不住道,“娘子,您怎麼在外面睡著了?”
明華裳軟軟靠上引枕,手腕搭在眼睛上,有氣無力道:“我也不想啊,我隻是眯個盹,誰知道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招財實在憋不住了,道:“娘子,這是能一不小心的事嗎?您睡著後,是二郎君抱您回來的。”
明華裳嗯了聲,渾不在意道:“就是有他我才敢睡的,如果一個人在外面,我可沒這麼心大。”
招財幾度斟酌,小心說:“娘子,您和郎君雖然是龍鳳胎,但畢竟已經長大了,與小時候不同。大娘子、三娘子都在議親,整日吟詩作畫,十分嫻靜,您卻成日往外跑,容易被說闲話。”
明華裳輕輕哼了聲,嗓音漫不經心又篤實堅定:“是啊,我已經長大了,想做什麼何須聽別人的?我出門是為了破案,問心無愧。我阿父都沒意見,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明老夫人雖然輩分高,但鎮國公府終究是鎮國公府,真正主事的還得是鎮國公。本來鎮國公不同意明華裳每日天不亮就往外跑,天色全黑才回家,他倒不是覺得一個閨閣女子成日和外男廝混在一起有辱名節,而是覺得太危險。但不知道明華章私底下和鎮國公說了什麼,反正鎮國公再沒管過明華裳的行動,算是默認了。
明家上有一個無論明華裳做什麼都隻擔心乖乖女兒安不安全的爹,下有一個無論明華裳想做什麼都幫她擺平障礙、解決問題的兄長,他人就算看不慣,又有什麼所謂呢?
招財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但是,明華裳是一個年芳十七、正待議親的娘子,她又沒有母親、姐姐替她相看婚事,若不討好明老夫人,難道指望下人幫她留意郎君嗎?
而且,娘子和二郎君,走得過於近了。姑娘出嫁後全仰仗娘家撐腰,和兄長親厚些是好事,但絕沒有兄長會在太陽落山後抱著睡著的妹妹進屋,親手將她放在床上,還為她脫鞋。
事關下一任國公,招財也不知該怎麼說,隻能苦口婆心勸明華裳:“娘子,話雖這麼說,但長安裡出息兒郎隻有那麼多,如果被其他人搶走了,您能挑的就越來越差。您的終身大事,還得靠老夫人為您做主啊。太平公主送來了帖子,明日在公主府設宴,屆時世家豪族俱至,您可要把握機會,趕緊找一位好郎君,不能再拖了。”
招財想,或許現在二郎君和二娘子隻是年輕,等將來各自男婚女嫁,一切就會回到正軌。
隻要二娘子找到夫婿,一切都會好。
“能被搶走的,本也不是好東西。”明華裳躺在床上,靜了許久,冷不丁問,“招財,如果你得知你的命隻剩下一年,接下來不知道哪一天就會死掉,你會做什麼?”
“啊?”招財忙道,“那我肯定要先把放娘子衣服首飾的箱籠鑰匙交待給新人,然後把這些年攢下來的家當分給進寶、吉祥、如意幾個丫頭,現錢我自己留著,每天都吃一頓好的。”
“你還說我,我看你也隻想著吃。”明華裳笑,笑完之後,輕聲說道,“我也是這樣想的。人生太短,我還沒活明白,就要準備死了怎麼辦。這麼一想,嫁入高門有什麼用,金銀珠寶有什麼用,守護好自己珍重的人,去做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剩下的時間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開心快活每一天,已足矣。”
“呸呸呸。”招財連忙朝地上啐唾沫,嗔怒道,“娘子,您說什麼呢?別說這種晦氣話,您肯定會長命百歲的。”
“好。”明華裳笑了笑,說,“招財,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