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章知道謝濟川並不喜歡他,有些時候甚至恨他。若不是因為他,謝濟川的父親謝慎不會早早離開朝堂,空有一身才華抱負卻無用武之地,謝家不會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但謝濟川又不得不和他交好,因為隻有這樣,謝慎未經過謝家同意就壓上全族性命、百年清名做出的賭博,才有意義。
如果賭贏了,明華章繼承章懷太子的衣缽登基,那謝家就是從龍之功,護主孤臣;如果賭輸了,就是家破人亡,滅族之禍。
但對於輝煌時曾談笑間滅前秦百萬大軍,烏衣滿朝與南朝君王共天下的謝家來說,轟轟烈烈地死,也好過無聲無息地泯於眾人。
謝慎曾經以為他們的對手是三皇子、四皇子,以這兩人的資質,謝慎很有把握贏過他們。但誰都沒想到,他們的對手,是一位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的女人。
那個女人當了皇帝,屠空了李家人,謝家不得不退朝在野,等待時機。這一等就是十七年,恢復章懷太子的名號遙遙無期,李賢的遺脈不再是政治資本,而成了一個燙手山芋。
但是現在,謝家已經沒有選擇機會了。謝濟川等了那麼多年,好不容易等到女皇日薄西山,皇位即將再次回到李家手中,他怎麼允許在這種時候出差錯?
謝濟川和他的父親一樣,這一生隻接受翱翔九天和粉身碎骨,中間的狀態並不在他們的考量內,謝濟川會不惜一切代價,讓謝家賭贏。
區區人命算得了什麼,政治鬥爭哪有不流血的,就算女皇不殺李重潤,日後明華章奪位也得殺。如今的局面,對明華章而言未嘗不是好事。
謝濟川注視著明華章的眼睛,兩人都冷靜又瘋狂,克制又強硬。謝濟川再一次意識到,明華章和他不是一路人,他們誰都不會為了另一個人改變道路,誰都不認同對方的處事方式,但是命運偏偏又將他們捆綁在一起。
他們是朋友,也是敵人。這些年相互認可,也相互防備。
明華章握住謝濟川的手,不動聲色卻又堅定強勢地將他的手指掰開,把韁繩重新握回自己手裡:“濟川,這些年我很感激你,也感激謝家。但是,他們不是我的敵人,而是我的親族。我不能,也做不到熟視無睹。”
謝濟川笑了聲,像是在譏诮明華章愚蠢,也像是在譏诮自己一廂情願,他說:“魏王現在還在懷疑你,你不清楚嗎?你現在跑去送邵王,那就是自投羅網。”
“我知道。”明華章靜靜說道,“可世上有些事,明知不可,亦須為之。”
明華章說完後就馭馬向前,謝濟川沒有阻攔,在他錯身而過的一瞬間,謝濟川輕飄飄道:“那她,你也不管了嗎?”
他的聲音很輕,淹沒在馬蹄聲中,不留意幾乎聽不到。但明華章還是立刻勒住韁繩,霍然回頭:“她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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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濟川輕笑,諷道:“我都沒說她是誰,你就停下了。那麼多人的性命綁在你身上,竟還不如一個女人?”
“她到底怎麼了?”
“死了。”謝濟川親眼看到明華章臉色變化後,才施施然說完下半句話,“但她比較幸運,對方錯將丫鬟認成她,有人替她死了。不過,她狀態不太好,昨日看到屍體時就暈倒了,我將她送回公府時還昏迷不醒,現在不知好了沒有。”
·
鎮國公府。
一個郎中背著藥箱從屋裡出來,道:“娘子憂慮過度,內火攻心,一時激動昏厥。她身體並無大礙,之後喝幾帖調養的藥,讓娘子多寬心,少憂思,慢慢調養吧。
鎮國公跟在郎中身後,認真道謝。他說完頓了頓,小心翼翼問:“郎中,既然她身體沒什麼大礙,為什麼還不醒呢?”
郎中嘆氣道:“鬱結於心,憂思過重,昨日又看到了死人,許是被嚇到了。國公讓丫鬟們安靜些,別驚嚇到娘子,應當慢慢就能緩過來。”
鎮國公連聲道謝,讓人客客氣氣將郎中送出去。明老夫人一直忍著氣,等外人走後,她斥道:“都怪你,一昧縱著她,讓她整日往外跑,現在好了,人昏迷不醒,不生不死的,怎麼辦?”
鎮國公忙拉住老母親:“娘,您小聲點,郎中說要安靜。”
明老夫人氣不打一處來,還是降低聲音,壓著怒道:“你但凡早聽我的,何至於此?瑜蘭當初血崩,我說過多少次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腳踏進鬼門關,就算你陪著她,她也未必順產,不如朝前看,找個續弦照顧兩個孩子,你非不聽,非要親自教養。好,你要養就好好養,結果把兒子養得橫衝直撞,把女兒養得胡作非為,我說了讓你給華章找個清貴衙門,你偏說要聽孩子的想法,讓他去了京兆府,後面還讓二娘也去了。京兆府是什麼好地方嗎?要不是二娘每日出入那種地方,能被兇手盯上,差點喪命嗎?”
明老夫人罵得上火,鎮國公一句都沒有辯駁,任由母親出氣。他們正在外面說話,忽然屋裡傳來丫鬟驚喜的呼聲:“娘子醒了!快去請國公和老夫人。”
鎮國公和明老夫人一聽,立刻轉身往屋裡走。屋裡藥味彌漫,帷幔四垂,隱約可見裡面靠著一個少女。她嘴唇幹裂,臉色蒼白,額頭掛著細密的汗,眼睛黑漆漆的,卻沒什麼光彩,一動不動盯著床帳。
丫鬟有點害怕,小心翼翼喚:“娘子?”
明華裳燒了一夜,腦子都燒糊塗了。她記憶一片混沌,記不清今年是何年,自己在做什麼,她聽到聲音回頭,看到榻邊幾張緊張擔心的臉。
是她熟悉的面容,明華裳慢慢記起來,這是她的父親,祖母,和陪她最久的丫鬟。她們叫進寶、吉祥、如意……
明華裳忽然腦仁一陣錐痛,眼淚不受控地掉下來。進寶在,那招財呢?
招財死了,因為她被捅死在陋街暗巷。
她沒有母親,祖母高高在上,嬸母堂姐和她也不親近,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角色,其實是身邊這幾個丫鬟。
她們名為主僕,其實親如姐妹。尤其是招財,是陪她最久、最了解她的人。招財總是嫌棄她懶惰、散漫,別的丫鬟不敢說的話,招財敢劈頭蓋臉罵她。
可是,她念叨了那麼多年的缺點,明華裳還沒有改正,她怎麼能先行一步走了呢?昨日竟然是她們最後一面,明華裳為了去找人,把自己的任務推給她就跑了,甚至連告別都沒有說。
進寶幾人看到明華裳一句話都不說就流眼淚,嚇了一跳,忙道:“娘子,您怎麼了?”
鎮國公進來,看到明華裳十分心疼,趕緊說:“裳裳,沒事了,你已經回家了,不會有人再傷害到你了。”
明華裳大滴大滴的淚落下,卻說不出話來。明老夫人見明華裳這個樣子皺眉,道:“她怎麼不說話?該不會驚嚇過度成啞巴了吧?快去請郎中回來。”
丫鬟有的端藥,有的倒水,有的跑出去請郎中,彼此撞成一團。一陣兵荒馬亂中,一陣急促有力的腳步聲踏過冰冷晨光,猛地推開房門:“裳裳。”
珠簾相撞,發出清冷脆弱的玉碎聲,明華裳怔怔回頭,看到一個玄衣少年站在門口,身上還帶著晨霜。
是明華章,他應當走了很遠的路,才終於出現在這裡。
明華章看到明華裳一雙杏眸脆弱驚惶,縮在床角大滴掉眼淚的模樣,心口一陣絞痛。他顧不上給長輩問安,顧不上在下人面前維持君子模樣,顧不得這世間的規矩禮法,這一刻他眼睛裡隻看得到明華裳,也隻願意到她身邊去。
他穿過鎮國公和明老夫人,大步奔到榻前,用力將明華裳抱住。明華裳隻穿著中衣,脊背纖瘦得仿佛一折就斷,明華章摸到衣料下的骨頭,心裡越發痛惜。
如果昨日他在,是不是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他發誓一定讓她快快樂樂長大,可是他又失言了。
明華章胸腔中翻湧著愧疚、心疼和恨。他恨自己無能,恨自己永遠晚來一步,十三年前救不了親兄長,十三年後救不了堂兄,甚至連她的丫鬟都救不了。
數種激烈情緒在他體內激蕩,明華章手臂上都繃出青紫色的血管,但他抱著她的動作克制又輕柔。他雙臂緊緊環住她的背,像是要將她整個人融入骨血,無措又用力。
“裳裳,我回來了。對不起,我來晚了。”
明華裳感受到身後有力的臂膀,像在溺水中被一隻手抓住,她終於痛哭出聲,緊緊抓著明華章的衣服,哭得渾身抽搐:“招財死了,是我害死了她。他要殺的人是我,為什麼不來找我,為什麼要殺了她?”
明華章聽著她崩潰的哭聲,心中絞痛。他伸手護住她的後腦,按在自己頸間,緩緩收緊雙手:“不是你的錯,無論你還是招財,都不該死。我向你保證,以後,誰都不會再死了。”
明華裳靠在明華章肩膀上,哭成一團,明華章亦毫不避諱抱著她,無聲地安慰她。他們兩人自成一個世界,屋裡其他人一下子多餘起來。
丫鬟們手足無措,感覺不合禮又不敢拉開二郎君。鎮國公和明老夫人就站在一步之隔的地方,看到這一幕,兩人不約而同沉了臉色,生出種絕對稱不上家族榮耀的異樣感。
第143章 坦白
魏王府。
名貴藥材流水一樣送入屋中,濃鬱的藥味彌散,連空氣都帶上了苦味。各式各樣的人來來回回,最開始是郎中,後來變成和尚、道士,最後一波人出來時臉色凝重,對著魏王緩緩搖頭:“魏王殿下,我等才疏學淺,無力回天,還請魏王另請高明。”
如今,長安還有什麼高明可請?魏王嘆氣,問:“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