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在屋內踱了一圈,最後停在門前,仔細看周圍痕跡。水榭正門用的是栓鎖,據下人說,他們到來的時候門從裡面拴著,他們敲門不開,喊話也沒人應,隻能找了幾個小廝將門踹開。除了踹門留下的痕跡,門栓上還有幾道淺淺的白痕,明華裳正在仔細看,李華章從岸上進來,看到她的動作,問:“有什麼發現嗎?”
明華裳起身,搖頭:“暫時還沒有。封铻的屍體驗完了嗎,仵作怎麼說?”
“沒得到封家人同意,不能開膛,但他口鼻部有蕈樣泡沫,手握,眼開,腹脹,屍斑淺淡,胳膊上有雞皮疙瘩,指甲縫隙中有泥沙、水藻,初步推斷是生前入水,溺死。結合水榭裡有喝完的酒壺、掉落的酒杯,仵作認為可能是封铻喝醉後失足落入水裡,天黑無人察覺,他又因醉酒爬不上岸,故淹死。”
“死亡時間呢?”
“他手掌變白,眼睛還未渾濁,昨天半夜降溫,從水溫推翻,他入水應當六個時辰左右。”
“六個時辰……”明華裳喃喃,“我們今天辰正來封家找封铻,大概辰時四點將他打撈起來,逆推六個時辰的話……那就是昨夜戌時前後,他落水溺亡。”
“這隻是粗略的推算,具體時間還要詢問。”李華章拿出一張名單,說,“我已經把昨天見過封铻的人都記下來了,你看一下,從哪兒開始問?”
問話這種事明華裳擅長,李華章一向交給明華裳決定。明華裳默默感嘆李華章效率之高,都不到一個時辰,他控制了現場,驗完了屍體,甚至連死者生前關系也排查出來了。
這誰能卷的過他。
明華裳接過名單,一一掂量上面的名字,輕聲和李華章埋怨:“昨天我們剛商議好來找封铻問話,夜裡他
就失足淹死了,可真是巧啊。眼看都十二月了,封老太爺的命案還沒破,僅過一天又添一案,你今年的考評恐怕懸了。”
李華章對此很淡然:“吏部考評是為了督促官員勤政愛民,隻要商州百姓安居樂業,考評得上等還是下等,我並不在意。”
“你倒是無妨,但商州本就是下州,你考評再得下等,恐怕難回長安。”
李華章冷不丁反問:“回長安做什麼?”
“你的叔伯姑姑、堂兄堂弟都在長安,你不想回去?”
“不想。”李華章神色平靜,淡淡道,“離開長安後,我才知我見識之短淺。原來我當京兆尹時,自認對治理百姓、處理內政很有經驗,但我來了外州,才發現長安洛陽隻是大唐疆域極小的一部分,長安行得通的經驗,在外州完全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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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當然。全天下的讀書人擠破頭都想留在長安,再不濟也要去洛陽。長安各官邸的官吏能力,和外州有著天壤之別。”
“可是偌大吏治低下、京官不願意去的外州,才是絕大多數百姓生活的地方。”李華章說,“商州還在腹地,這裡的小吏很多便連字都不認識了。不識字,不通理,朝廷政令即便到了也無法推行,基層權力便長期由鄉賢把持。我不排除當然有好的鄉賢,但絕大多數鄉紳都是封家這樣的。百姓命脈由這些人控制著,如何能過上好生活?這還是中原,再往遠走,到了邊疆之地,百姓又過著什麼日子。”
明華裳已經看完名單了,她將紙條折起,似笑非笑嗔了李華章一眼:“慎言。你現在還站在封家的地盤上,就敢說人家壞話?”
李華章不屑,輕哼一聲:“實話而已。”
他想翻白眼卻又忍住,強行做出君子姿態的樣子,像極了明華裳剛去粘著他時,他明明不習慣親密接觸卻又不好意思拒絕的模樣。明華裳噗嗤一笑,撲上去用力捏他的臉:“好可愛,你再做剛才的那個表情。”
李華章被她說得不好意思,本著臉拉她的手:“別鬧。”
明華裳知道外面還有正事,很快收回玩笑之心,問:“最先發現封铻的人是誰?”
“紫玉。”李華章說,“就是我們進來時摔倒在露臺上的丫鬟。”
明華裳點頭,說:“先去問她吧。”
紫玉被官差看押在一個空房間裡,明華裳進來,看到她神志恍惚、瑟瑟發抖的樣子,對衙役說:“給紫玉姑娘拿一杯熱水來。”
紫玉看到李華章和明華裳,緊張地站起身,雙手不斷搓衣服:“奴……奴婢參見王爺、王妃。奴婢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不要緊張。”明華裳從衙役手中接過熱水,放到紫玉手裡,婆文海棠廢文都在幺汙兒二七五二吧椅拉著她坐下,“我們隻是來了解線索,並非懷疑你。先坐,我們慢慢說。”
紫玉恍恍惚惚坐下,小口啜飲熱水。明華裳等她恢復得差不多了,才問:“你是今天第一個來水榭的人嗎?”
紫玉小心翼翼點頭:“是。下人傳貴客來了,在前廳等著見二郎,二太太讓我去水榭找二郎君。我在水榭外面喊了好幾聲,二郎都不回話,我趴在門縫上瞧了瞧,床榻上似乎無人,但門又是從裡面栓好的。我有點慌了神,就叫人來幫忙,我們一起喊了很久,二郎還是不答話,小廝就狠心將門撞開了。我們在屋裡找了一圈,沒見二郎君,眾人散開找,我注意到水裡有一枝荷花折了,心裡奇怪,就過去看看,誰想到一扒開就看到……”
紫玉的證詞和另幾個小廝的相符,所有人都說他們來的時候門從裡面拴著,撞門時是好幾個人合力,做不得假。水榭孤零零建在水上,除了大門再無出路,而門卻從內鎖著,看起來,封二郎應是意外死亡無疑了。
明華裳問:“你是什麼時候來水榭的?”
“奴婢沒看時間。”紫玉說,“二太太一聽到貴客來了就打發奴婢出來,奴婢是一路小跑過來的,到水榭後喊了差不多一盞茶,然後就去叫人了。”
明華裳在心裡默默換算,他們是辰正來封家,等了一盞茶去找封二太太,然後和封二太太一起來水榭,那時候門已經撞開了。算算腳程,和紫玉說的差不多。
明華裳又問:“封二郎昨夜是什麼時候出來的?”
“大概戌時。當時二郎和二太太剛吃完飯,在屋裡闲話,奴婢去大廚房送東西,回來的時候就見二郎不見了,而二太太自己坐在屋裡,心情不太好。其他丫鬟悄悄告訴奴婢,二郎和二太太拌了幾句嘴,出去了,二太太正生氣呢。奴婢就沒敢進去打擾二太太。”
明華裳問:“從封铻出去到今早,期間有人見過他嗎?”
紫玉想了想,說:“有吧。奴婢一直在二太太跟前伺候,不知道水榭的狀況。不過戌正的時候,二太太派人去請二郎回來,二郎說他喝了酒,就不回來了,要宿在水榭。二太太念叨了許久,抱怨水榭寒氣重、睡著不舒服之類,直到亥時才歇下。”
明華裳追問道:“讓誰傳話,封铻原話就是這樣嗎?”
“讓瑪瑙去的。”紫玉抿了抿嘴唇,不確定道,“是不是二郎原話奴也不清楚,當時外面很冷,瑪瑙嫌麻煩沒披外衣,回來的時候凍得受不住,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她還抱怨說外面又黑又冷,本來就夠嚇人的,二郎連門都沒讓她進就打發她回來了,以後這種跑腿苦差她再也不接了。”
明華裳輕輕應了聲,安撫了紫玉幾句就讓她回去了。李華章見她若有所思,等了一會,問:“接下來叫誰?”
明華裳回過神,說:“叫瑪瑙吧。”
瑪瑙正在照顧暈倒的封二太太,突然被通知雍王和雍王妃傳召,整個人都懵了。她走過來的時候,神情還是戰戰兢兢的,誠惶誠恐行禮:“奴婢見過雍王、雍王妃。”
瑪瑙垂著眼,都不敢抬頭看人。李華章的臉得天獨厚,但不說話的樣子確實很唬人,明華裳隻能更溫柔可親一點,含笑將人叫起來:“不用緊張,我們隻是問幾句話。昨天,是你來水榭找封铻?”
瑪瑙聽到明華裳這樣問,聲音都哆嗦了:“是奴婢。”
“誰讓你來的?”
“二太太。”
“何時來的?”
瑪瑙想了想,說:“大約戌時兩點。”
“你來的時候水榭是什麼樣子?”
“湖面上黑黢黢的,唯有水榭裡亮著燈,岸上風還極大,像刀子一樣,挺嚇人的。”瑪瑙見雍王妃笑容甜美,態度可親,不似雍王那般高冷,膽子慢慢大起來,話也多了,“二太太說二郎夜宿外面不成樣子,讓奴婢喊郎君回來。但二郎似乎很不耐煩和奴婢說話,奴婢來時喊了二郎君好幾句,郎君沒應聲,奴婢見裡面點著燈,二郎應當沒睡覺,就想推門進來。但門已經拴住了,奴婢推門推不開,二郎才在裡面說他喝醉了,今夜不回去。”
“這是二郎原話?”
瑪瑙茫然點頭:“對啊。”
封二太太今早嘮嘮叨叨一大堆,明華裳還以為封铻說了很多呢,沒想到對話這麼簡短。明華裳問:“你確定是二郎的聲音嗎?”
瑪瑙都被問得愣了下:“對啊,奴婢伺候二太太這麼久,怎麼可能連二郎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不過……”
經明華裳提醒,瑪瑙似乎意識到什麼,明華裳見狀忙問:“不過什麼?”
“不過,二郎的語調有些奇怪。”瑪瑙擰擰眉,說,“可能是因為二郎喝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