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能留客,說明多少有點辦法,那回去就有望了。


烏行雪趁著花照亭跟弟子說話,借著喝茶的動作,偏頭衝蕭復暄笑著眨眨眼,用口型道:“多謝上仙。”


蕭復暄正抱劍裝著傀儡,目光從他唇形上一掃而過。


***


他們被安排在桃花洲西角。


待客弟子說:花家修習弟子眾多,每日卯時不到就有功課,怕劍聲吵到他們休息,所以把他們安排在了離弟子堂最遠的地方。


這附近是書閣和清心堂。


前者是花照亭自己的書閣,弟子不用。後者是醫梧生住的地方,隻有一些灑掃和侍藥弟子。


整體確實清淨,卻橫插進來一樁意外——


幾位弟子幫忙整理客房的時候,一個人影竄進來,“啊啊”叫著,瘋瘋癲癲撞翻了椅子和一盆水。


“哎呦——”


“阿杳!這裡不能亂跑——”


“不是讓你們看好他嗎,怎麼往客房闖!他今天冒冒失失把門主都傷了!”


“哎,怎麼看嘛,他這兩天就沒消停過,劍氣亂飛、力氣又大!門主還不準咱們對他手太重。可下手輕了根本摁不住他!”


烏行雪不好插手,隻扶了一下踉跄的小弟子,就跟蕭復暄避到了一邊。


那瘋瘋癲癲的人披頭散發,看不出年紀,也不會說話,隻會“啊啊”叫著,嗓音嘶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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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度伸手要來抓烏行雪。蕭復暄輕輕一抵,就消掉了他全部力氣,接著他就被弟子們七手八腳拖走了。


“程公子受驚了。”待客弟子收拾殘局,抱歉地說。


“他是?”


“他以前是醫梧生先生的侍藥弟子,最有天賦靈氣的一個,後來受了些刺激,就成了這幅樣子,很多年了。”


“醫梧生先生的弟子?”烏行雪道。


“嗯。”待客弟子說著,又連忙解釋道:“哦不不不,我們先生魂夢之術很厲害的,您可千萬不要誤會,不是先生治不好他,是這個弟子的瘋病太特殊了。”


那弟子似乎覺得光說特殊不具有說服力,想想又補了一句:“因為傷他的是那個大魔頭烏行雪。”


“誰?”


“烏行雪。”弟子壓低聲音重復道。


烏行雪瞬間靜了下來。


他下意識回頭看向蕭復暄,卻發現蕭復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


“阿杳是真的命不好。”待客弟子絮絮叨叨的聲音在房間裡,不知第幾回對來客講著阿杳的事。


他說阿杳之前是醫梧生最得意的弟子,平時總跟在醫梧生的身邊,尤其煉藥的時候,整日住在清心堂。


當年桃花洲來了個客人,找醫梧生幫忙辦些事情。那客人生得一副貴公子模樣,風姿颯颯。桃花洲上到家主,下至灑掃小弟子,無人覺察他有什麼問題,相反,都很喜歡這個客人。


那時候醫梧生在煉一種藥,騰不出時間,索性留那客人在洲上住了小半月。


結果就是那小半個月,送了醫梧生父兄妻女四條人命。


那天,阿杳瘋跑到堂前,跌跌撞撞又哭又叫,鮮血淋漓還滿身邪魔氣。


當時醫梧生和花照亭正在議事,被驚了一大跳。跟著他回到清心堂,就見醫梧生的兄長醫梧棲隻剩下了一張皮,躺在血裡,臉卻是笑著的。


一看就是被邪魔吸空了。


當時桃花洲上上下下的人幾乎都圍了過去,花照亭立馬命人排查。結果不查還好,一查發現,自己的親妹妹——醫梧生的妻子,父親、還有女兒,以及幾個在客房伺候的灑掃弟子都有問題……


叩擊他們的頭頂,腦袋發出的聲音像空洞洞的木魚。叩擊肚皮,發出的鳴聲也像是鼓鳴。


——他們早是一具空皮囊了,在這之前就已經被吸空了。


就在那個客人留住的小半個月裡。


當時他們抓著阿杳想問個究竟,卻發現阿杳被下了禁術,就連醫梧生也解不了。於是他瘋瘋癲癲,什麼都說不清。


不得已,花照亭請了夢都封家的人來幫忙。


封家有一門秘法,乃靈魄回照之術,能看見瘋了或者死了的人最後看見的場景。


於是,在封家的幫忙下,他們看到了阿杳無法說出口的那一幕。


他們看見那個風姿矜貴的客人現了原貌,他站在清心堂裡,一手捏著醫梧棲的喉嚨,一手松松地握著醫梧棲自己的劍。


鮮血順著劍柄往下淌,在地上匯流成了一窪。


他轉頭朝門外看了一眼,鼻梁映著冷白月光。他似乎發現有人在門外,忽然笑了起來,微微下撇的眼尾在那一刻彎起了弧。


他丟下手裡空空的軀殼,扔了那柄劍,抽了桌上的幹淨布巾擦了手。然後瞬間到了阿杳面前,衝他頭頂不輕不重拍了一掌。


接著便如來時一樣,颯颯踏踏地走了。消失於無端海上。


世人皆知,魔頭烏行雪自己是沒有劍的。他很懶,手上不拿多餘物,從不帶劍。


他都是抽別人的劍,殺了對方。


第7章 蟲動


“總之那天起,咱們桃花洲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接待任何外來客,就是生怕再碰見這種事。”


待客弟子修為不深、年紀不大,烏行雪橫行無忌的時候,他恐怕尚未記事,但說起這些依然臉色煞白。可見這件往事陰影之深,幾乎口口相傳。


“當時受打擊最深的就是醫梧生先生,還有咱們家主,畢竟慘遭毒手的都是至親。”待客弟子說,“醫梧生先生悲痛欲絕,差點走火入魔。那之後身體就差了許多。所謂醫人者不自醫吧,他每年都需要閉關一段時間,調養生息,避免折在這修習之路上。”


“至於家主,他自己都說,那陣子他簡直魔障了。”


那幾年的花照亭疑心深重,看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覺得有問題——桃花洲上上下下千餘人,每個都有可能是邪魔附身。他們裝作尋常無害的模樣,再伺機吞吃洲上的人。


花照亭住的院子叫做剪花堂。


以往的剪花堂有家主親自帶的持劍弟子十二人,灑掃、雜事弟子眾多。烏行雪那事之後,整個剪花堂直接清空了。


所有弟子搬回了弟子堂,誰都沒能留下。


花照亭堂堂家主,就那樣養成了獨居的習慣,在剪花堂要做什麼,也都是親力親為。


這個習慣一直延續至今。


“那天之後,咱們桃花洲三堂長老就變成了四堂,加了個刑堂。”待客弟子說。


“刑堂?做什麼的?”烏行雪問。


“檢查邪魔的。”待客弟子解釋道,“我們所有弟子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刑堂報道,由刑堂長老探一下魂。探魂符往手腕上一貼,就能知曉是不是邪魔,有沒有被附身了。”


“每日?”烏行雪一臉訝然。


“對,每日。”待客弟子又補充道:“早晚各一回,晚上練完功課,也要去一趟刑堂。尤其是當日負責在洲內巡查的弟子,最是危險。”


“……”


這陰影是夠大的。


烏行雪說:“那你們刑堂長老不容易,每日就這麼一個動作從早幹到晚。話本裡這種人要麼揭竿起義,要麼走火入魔。”


待客弟子:“……”


烏行雪:“他最好自己也探探魂。”


待客弟子:“……他探的。”


烏行雪想了想,“唔”了一聲:“所以說了這麼多,是為了好開口麼?”


待客弟子:“?”


烏行雪十分坦然地將袖子朝上提了提,露出一截手腕。


待客弟子看著他的手腕,默然片刻,尷尬地從袖袋裡掏出一張帶著“花”字的金紋符紙。


他講了那麼長的往事,又做了那麼多鋪墊,確實是為了這兩張探魂符。


沒辦法,花家這種聲名遠播的仙門都是要臉面、講教養的,無論如何不能失了待客之禮。若是求醫問藥的客人,一上門就被拖去刑堂查一番,傳出去總歸不好聽。


隻能用這種辦法循循引導,讓客人覺得自己被查一下也無可厚非,甚至極有必要。


待客弟子將探魂符抖摟開,衝烏行雪行了個禮:“冒犯了。家主說了,確實是無奈之舉,還望多多包含。”


“應該的。不過你們家主想必也交代了,我是生魂誤打誤撞進了別人的身,不知會不會被探魂符誤認成邪魔附身?”烏行雪頓了一下,又道,“還有,我也並不知曉這原主是好是壞。”


待客弟子:“您放心。說句不好聽的,哪怕這軀殼原主十惡不赦,隻要您這生魂不是邪魔,就不會有事。而且,就算十惡不赦的原主有魂魄殘留,這探魂符也會有所顯露,不會算在您頭上的。”


“哦,這樣啊。”烏行雪點了點頭。


待客弟子解釋清楚,便要將符紙貼上烏行雪的手腕。


結果剛要沾到,烏行雪忽然抬起兩指——擋住了他。


待客弟子心下遽然一驚!


就連那個抱劍傀儡都抬了眼,劍在似乎動了一下,不知哪裡的鏈聲發出微微搖晃的輕響。


“怎麼了?”待客弟子符紙一顫,猛地看向客人。


這位程公子模樣還算俊秀,但落在氣質卓絕的仙門裡,就隻能說“普普通通”。不過他眼睛生得不錯,含著窗外光亮時,尤其好看。


……


甚至跟那張臉有點不搭了。


霎時間,待客弟子頭頂一麻,涼氣直竄上來。


卻見那程公子笑了:“你真有意思,慌什麼啊。”


他笑起來眼睛就更亮了,像冷泉洗過的黑珀。


……真的跟臉很不搭。


待客弟子並沒有因為他的笑緩和多少,炸了滿身的毛,根本不敢動。


程公子看出來了,這次笑得有點皮:“剛剛那一擋,是不是還挺刺激的?”


待客弟子:“……”


我他——


要不是礙於花家的教養和臉面,他就真的要問候一下這位客人了。


“我來時聽聞,左手通心,所以探靈探魂更準一些,不知真的假的。”那公子換成了左手,卷了袖擺說:“不過這樣也更放心一點,不是麼。”


“……”


“是。”待客弟子腹誹著,將探魂符貼在他手腕上。


花家刑堂親用的探魂符,在世間各處都頗為有名。有些仙門每年都會來花家購置一些。而花家常行善事,每月還會送一些給城中百姓。


如果是邪魔附體,這張符紙就會變色,由金至紅。


色淺,則時日尚短,說不定還有救。


色深,則時日長久。


倘若變成了血紅近黑的顏色,那就是個完完全全的邪魔,一點兒本性都不留了。


待客弟子死死盯著程公子手腕上的符紙,瞪了有好一會兒,直瞪到眼睛發酸。那符紙也沒有一點要變色的意思。


幸好……


嚇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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