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一些極端的想法反復在腦海中出現時,我求助了心理醫生。
最後她給我建議,嘗試一下放生自己。
離開裴至,離開那個家,給自己留出一段時間。
把每天當做最後一天來過,想到什麼就去做什麼。
等你嘗試過各種有意義和沒意義的事,再給這乏善可陳的人生做決定。
裴至不值得我徹底毀掉自己的人生。
離開他的第十天,也是我從樓上往下看的第十天。
雨停了,太陽出來。
街道上人又漸漸多了起來ẗũ̂ₘ。
我推開家門,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嘗試往外走。
讓他們看吧,背後的指指點點和議論反正也聽不到。
這裡沒有人認識從前的林絮,也沒人會將過去的我與現在的我反復做對比。
哪天人生到頭嗝屁掉,別人也是說,死的那個人是個跛子,那個跛子死了。
轉眼三個月過去。
這段時間裡 ,從出門開始,我努力地嘗試各種不同的挑戰。
近乎自虐般為難自己,走進人群,去接受別人的打量,接受他們好奇的詢問,接受那些意味不明的眼神。
Advertisement
每當情緒崩潰,我就躲在家喝酒。
喝到醉醺醺時,腦海裡像有兩個人在拼命吵架。
一個說,實在承受不住就算了吧。
另一個跳腳地大聲罵,憑什麼算了,那麼難那麼苦都熬過來了,已經走到這步了,憑什麼要算了?
離婚的第二個月,我去復診。
醫生誇我狀態好了許多。
我們聊了很久,她說我不是害怕別人異樣的目光,我隻是和裴至一樣,無法接受自己的缺憾。
離婚的第三個月,我和對門李阿姨逐漸熟悉。
她已經退休,有雙兒女,女兒在小區門口開了家蛋糕店。
李阿姨心態特別好,說話自帶幽默感。
聊起我的腿。
她說,一條壞了,不是還有其他三條是好的嗎?
聊起事業的遺憾,她說人生大部分的時間不是在舞臺上,是在舞臺下。
當不了演員就當觀眾。
我吃著她包的餃子,笑著笑著就忍不住想掉淚。
混熟之後,她帶我去超市參加晚上八點搶購,擠在人堆裡,大聲衝我喊走快點。
讓我去她女兒店裡兼職店員,生意好時,會額外給獎勵我個小蛋糕。
她還拉我去參與小區的廣場舞,她說你負責指導指導我們這幫老太婆。
我幫她們調整動作,有時也幫她們編舞。
莫名其妙的,混進了小區的老年團中。
從前我是被他們背後蛐蛐的人。
現在我坐在他們群體裡,聽他們蛐蛐別人。
忽然對眾生平等這個詞,有了另一種理解。
舞隊伍規模逐漸變得正式,她們甚至還有了統一隊服。
人脈廣大的李阿姨找來個男生,讓他幫忙拍些好看的視頻和照片。
拍著拍著,李阿姨的手忽然朝我一指:「給小絮也來兩張唄。」
其他人也跟著附和。
我看著黑洞洞的鏡頭,本能地擺手拒絕。
有雙手扶在我肩頭,不允許我後退。
李阿姨笑眯眯地看著我:「就擺倆姿勢,你身段漂亮,拍出來肯定好看。」
「就是就是!」
「別緊張!」
我很緊張,喉嚨發幹。
仿佛重新體驗第一次正式登臺演出。
心怦怦跳,腦袋也有些發暈。
肢體怎麼擺都不自然,他們都看出來了,但人沒催我。
小哥看相機裡照片,琢磨片刻問:「能不能來點氣氛組?」
音響一開,阿姨們搖著扇子跳起來。
以她們為背景,我揚起裙擺,做了幾個簡單的基本舞姿。
快門聲咔嚓咔嚓,一聲聲贊揚傳來。
「好,好,非常棒!」
「表情再自然點更美!」
「姐姐漂亮得可以出道了!」
唇角不受控地揚起,我下意識看向鏡頭。
恰好這時音樂停了,一聲熟悉的『媽媽』落入耳中。
我順著聲音方向看過去,看到了裴子昂,以及站在他身旁的裴至和宋露。
9
也許是三個多月時間沒見,裴子昂看到我有點激動。
他小跑過來撲進我懷裡,用久違的撒嬌語氣喊媽媽。
我摸摸他的頭,心都要化成水。
宋露拎著包,笑吟吟地問裴至:「我們去走走吧?讓子昂和他媽媽多待會兒。」
裴至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頷首致意,牽著裴子昂離開。
離開家的這段時間裡,我和孩子隻靠視頻電話聯系。
我沒從問過裴至情況,裴子昂可能得了誰交代也沒說起過。
我將孩子帶去小區門口的蛋糕店,路上他一直在打量周邊的環境。
到店裡,坐下後他才憋不住開口:「媽媽,你為什麼要來這裡啊?」
不等我回答,他用嫌棄的口吻說:「這裡好偏僻,也沒有我們那邊漂亮。」
我將蛋糕推到他面前,把勺子拆給他:「漂亮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媽媽在這裡住得很開心。」
他晃著小腳,挖了口蛋糕。
「好吃嗎?」
裴子昂點點頭,又吃了口:「好吃!」
他清澈眼睛看著我,帶幾分期盼問:「媽媽,你什麼時候回家啊?」
我拿紙巾擦他臉上蹭到的奶油,溫聲告訴他:「媽媽和爸爸離婚了,以後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
他晃動的小腳停下。
我繼續說:「如果你想媽媽了,可以過來和媽媽住。」
裴子昂對這個回答極為不滿,他小嘴抿起,面露不悅:「我不要!」
不要什麼?不要父母離婚,還是不要過來和我住?
我選擇避開這個話題,問他最近的生活。
裴子昂拿勺子胡亂地戳小蛋糕,精致的甜點被弄得不成樣。
他說:「我過得可開心了!宋露阿姨經常來陪我玩!」
我聽著覺得心梗,勉強地笑:「是嗎?」
裴子昂瞅我一眼,繼續說:「我們一起去了遊樂場,水上世界。」
「她給我買玩具,還買了隻小兔子給我養。」
「宋露阿姨做的飯很好吃,她炸的排骨特別香!」
「她還會唱歌,會畫畫,會跳舞。」
「你喜歡她嗎?」
裴子昂重重點頭,像炫耀自己新得的寶貝玩具般:「她又美又溫柔,還什麼都肯給我買,不像媽媽你這麼小氣!」
說完他又吃了口蛋糕,小腿晃悠:「媽媽你還不回家的話,我以後就讓宋露阿姨住家裡了。」
這語氣仿佛在說,你不跟我玩,我就要去其他人好了。
我摸摸他的頭,告訴他:「你想讓誰住都可以,媽媽以後都不回去了。」
裴子昂眼睛瞪大,詫異地問:「以後都不回去?」
「那我想吃小熊餅幹誰給我做?」
「你可以來媽媽家吃。」
裴子昂手中勺子放下,皺起眉頭:「以後早上都要陳阿姨幫我穿衣服嗎?」
「已經好長時間沒人給我講睡前故事了。」
「還有我生病怎麼辦?爸爸要上班的。」
我說:「你可以自己學著穿衣服,爸爸也能給你講睡前故事,生病了媽媽會過去照顧你。」
裴子昂沉默,突然生氣地將面前的蛋糕推走:「好難吃,從沒吃過這麼難吃的蛋糕!」
「這裡真討厭,看起來又破又低端。」
「有話好好說,不要發脾氣。」
他用力推我:「我才沒發脾氣,說的實話」
裴子昂拿起手表給他爸爸打電話:「我不想跟媽媽在一塊了,爸爸,你快來接我!」
裴至讓他等會兒,馬上過來。
裴子昂卻等不住,他想出去我攔著不讓。
於是他坐在沙發上,倔著小臉刻意不理我。
他被長輩太慣了,一旦不順心,就開始發脾氣甩臉色不理人,等著別人千哄萬哄萬才肯擺好臉色。
我在心中長嘆口氣,耐著性子說:「媽媽幫你做的事,別人都能幫你做,我不回去,你可以來找媽媽。」
他卻說:「如果你不回去,那我就不要你。」
我驟然沉默,看著孩子忽然不知該說什麼。
裴子昂低頭,左一下右一下地勾著腳尖玩,他目光一飄看向我長裙下的腿,忽然說:「其實你更像小鴨子,我覺得宋露阿姨才是真正的公主。」
我懵了,這瞬間胸口如被針狠狠扎了下,連呼吸都帶著痛。
裴至和宋露過來,裴子昂起身跑過頭,撲進宋露懷中,
他們看起來才像一家三口,而我是欺負小孩怪巫婆。
我坐著沒動,宋露往我方向看了眼,帶著小孩走出店裡。
這個時間段店裡沒客人,老板在後面忙,裴至走到我面前:「跟孩子說什麼了?」
等會兒不見我回答,他放緩幾分態度:「他來的路上還很開心。」
「是嗎?」我扯了扯嘴角:「那很抱歉,讓他不開心了。」
裴至眉頭擰起:「他年紀還小,有什麼多包容點別對他發脾氣。」
我揉揉眉心,站起身疲憊開口:「以後還是少帶他來見我,我沒本事當個好媽媽。」
裴至不悅:「你是ţṻ₎他媽媽,不讓我帶他來見你,那我帶去見誰?」
我抬眸靜靜地盯著他不說話,裴至同我對視片刻,僵硬地轉移話題:「你在這裡……過得怎麼樣?」
「挺好。」
「挺好?」他扯了扯嘴角:「看到你在拍照。」
「什麼時候……願意接觸這些了?」
「離開你以後,除了死,什麼都願意嘗試看看。」
裴至臉色瞬間變得難看,我抬腳要走,他往前一站用身體擋住我去路。
「子昂這段時間一直掛念你。」他語氣生硬:「玩夠了,也該安排一下時間回家陪陪他。」
我指著外面的宋露,好笑地問他:「你們差人陪嗎?我回去當小三?」
「我和宋露……」
「不重要,我不在乎。」我繞開裴至走出去。
宋露和裴子昂還在外面,見我出來,孩子立刻扭過頭躲在宋露身後。
我腳步未停,目不斜視地路過他們。
宋露突然叫住我:「林小姐,如果你還想從事舞蹈這方面的工作,我可以幫你介紹一些資源。」
我定住,回頭對她笑笑:「有這闲空,你不如去多找幾個已婚男人操心。」
看著她僵住的臉,我心中大快。
走著走著,眼淚突然失控落下。
裴子昂小小的時候就知道,媽媽有條不好看的腿,走起路來很奇怪,去幼兒園參加活動,會被其他的小朋友圍觀詢問。
每當我不開心時,他會抱著我安慰,媽媽,你的腿不醜,你是公主。
而現在,他卻跟我說,你其實像小鴨子。
10
這次不愉快的見面後,裴子昂連視頻電話也不給我打了。
他對外是備受稱贊的溫柔小紳士,隻有在家裡才會肆無忌憚地使性子,尤其對我。
哪怕我盡所能地教他,但最後他方方面面還是跟裴家人更像。
那天幫忙拍照的小哥叫許晉,是個攝影師兼短視頻博主。
他那天問我,能不能將我照片作為視頻素材之一。
許晉給我看了他的賬號,有幾十萬的粉,主做情侶生活日常。
他的女朋友叫詹詹,一年前出了車禍,如今還在坐輪椅正努力復健中。
我和他聊了很久,最終同意許晉的要求。
成品出來後,許晉給我發來視頻鏈接。
我在群像內容後半段裡,看到出鏡的自己。
裙擺揚起,陽光落在指尖,回眸看向鏡頭,嘴角帶著一絲笑意。
往前走原來並不是很難。
半個月後,許晉的賬號又發了條視頻。
我點開推送,出現在鏡頭裡的小情侶不復以往歡快的風格。
二人面容嚴肅,詹詹坐在輪椅上,眼眶紅腫、幾度哽咽地訴說著自己的遭遇。
她在康復醫院復健時,被主治醫生猥褻。
我耳朵嗡地一響,腦海中隻抓住幾個關鍵詞:福康醫院,宋唐憲醫生。
過去的黑暗記憶,忽然湧進腦海。
我墜入過往可怕的噩夢中。
11
車禍前的我獨立開朗,陽光自信。
車禍後落下殘疾,我變得自卑,感多疑,情緒不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