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他們確實鬧著要跟,他也確實沒帶。


因為他這回接的天詔光看看就知道十分繁瑣,涉及的百姓不少。但凡人名一多,地點一多,必然不是斬斷一條線、兩條線就行的。


尤其是裡面還涉及到了一些孩童。


每到這種時候,他便不會帶上身邊這兩個小童子。


一來,反復往來於不同的亂線其實損耗很大,即便烏行雪自己都常有不適,需要休養調整,更何況這兩個小童子呢。


二來,他怕那兩個小童子看到一些孩童的經歷,會想起他們當初在荒野飄零的日子。


再者……滿仙都的童子仙使都不是真正的人,唯獨他身邊這兩個例外。這兩個小童子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是活生生的人,既然是人,便有心有情。他不太想在這兩個小童子面前清理那些亂線裡不該存在的人。


人間孩童就應當含著松子糖、牽著上元燈,扁扁嘴逗逗趣,而不是去習慣什麼生死殺伐。


小童子不知自家大人用心良苦,委屈完又道:“後來大人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們兩個看屋子。”


烏行雪:“然後呢?”


小童子說:“然後大人還不過癮,非要戲耍我們。”


烏行雪挑眉:“有麼?”


小童子道:“有啊!”


烏行雪洗耳恭聽,小童子掰著手指頭,道:“大人走了沒多久,日頭剛要往西落,應當是剛到酉時,我們兩個就接到了一封傳書。”


烏行雪在亂線裡所耗的時間哪怕再久,對於尋常人間來說,也不過是眨眼之間,至多不過幾個時辰而已。


小童子所說的酉時,正是他處理完天詔所說的那些事,剛到落花山市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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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市熱鬧,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多。每次到了那裡,或是去人間其他有意思的地方,烏行雪都會丟一封傳書出去,把那兩個小童子召下來。


嘴上說的是懶得拿劍,讓他們幫忙抱著,做些雜事。其實就是帶他們四處走走,遊歷而已。


每次這兩個小童子都盼著傳書,接到了自然很高興,不過這回稍有些例外。


小童子說:“大人在傳書裡說,你到落花山市了,召我們兩個下去。結果!”


他重重地說:“我們都要動身了,又收到大人另一封傳書,說山市今日有些凌亂,有家胭脂鋪子不知怎麼翻了個推車,弄得滿山道都是脂粉味,說我倆會打噴嚏,就別去了吧,下回再說。”


小童子說完氣哼哼地睨著烏行雪,烏行雪看他那模樣有些好笑。


但這出爾反爾的混賬傳書確實是他寫的沒錯。


傳書裡的內容倒也沒有瞎編,落花山市是有一家胭脂鋪子撞翻了一輛車攤。眼下說起這件事,烏行雪還仿佛能聞見那股隨風而走的脂粉味,濃得嗆人。


不過他改主意卻並不是真的因為那一車胭脂,而是因為他剛到落花山市就見到了蕭復暄。


說來有些奇妙……


明明他和蕭復暄在仙都時常在一塊兒,明明去對方的宮府連門都不必敲、穿行自如,明明情迷時會抵著鼻尖接吻,再親昵不過也再熟悉不過,但在人間忽然見到對方時,還是會有悸動和驚喜。


那天傍晚的落花山市上了燈,那些燈連成長長一串,紙皮上繪的花在風裡轉著,煌煌成片。


他隔著燈火,在山市的人潮中看見蕭復暄。


那些穿梭於亂線,清理、斬殺所帶來的沉鬱和困頓在那一刻消散不見,他抓著劍,衝蕭復暄笑起來。


有那麼一瞬間,烏行雪心裡生出過一個奇怪的念頭。


他忽然覺得……他和蕭復暄之間的初見就應該是這樣——在熱鬧的人間,在落花臺下的山市裡,在往來的人潮和燈影中驀然相遇。


而不是在空遼的仙都。


烏行雪逆著行人,正要抬步,就見蕭復暄已經走過來。


他抬起的眼裡映著燈火的光亮,問道:“天宿大人不是承了天詔去瑰洲,怎麼偷偷來了這裡?”


蕭復暄看著他,道:“等人。”


烏行雪的眼睛便彎了起來。


但他佯裝在人群裡找尋一番,道:“哦,等的是哪個佳人,我要暫避一下麼?”


蕭復暄有些無奈地看著他:“……烏行雪。”


他平日常叫“靈王大人”,帶著幾分故意。“烏行雪”這個名字他叫過幾次,都是在私下,唇齒相接的時候。


以至於烏行雪聽到這個名字從蕭復暄口中叫出來,就下意識想起那些瞬間,於是……就連穿行而過的夜風都變得痴纏微熱起來。


烏行雪舔了一下唇,不再扯什麼“佳人”之類的,直言道:“所以你是在等我,我召一回小童子還知道要傳封書呢,你連個話音都不傳,就這麼幹等?”


蕭復暄:“你不是也接了天詔?傳音未必能收到。”


當時的烏行雪被山市的光迷了眼,沒有多想。很久以後再想起這句話時,他才忽然意識到,那時候的蕭復暄應該早就知道他接了天詔是做什麼了。否則不會那樣回答。


那時候他聽到蕭復暄這句話,隻是逗弄道:“我又不住在這,辦完事也時常會去其他地方。倘若我這次就去了別處,或者已經回仙都了,那你豈不是白等一場?”


蕭復暄道:“那就再一紙傳音抓你過來。”


烏行雪:“?”


烏行雪用劍柄戳了他腰肌一下:“堂堂靈王,你用‘抓’的?”


蕭復暄垂眸想了想,改口道:“捉。”


靈王抬腳就要衝他去,就見蕭復暄似乎是半眯著長眸帶了點笑意,在他銀靴落下之時已然瞬移到了一步之外。


烏行雪就是在那個時候改了主意,兩指一搓傳書去了仙都,讓那兩個小童子別跟來了。


他其實一直覺得自己和蕭復暄之間的相處有些奇怪。既不像那些修行的仙侶,也不像人間夫妻。


他見過很多修行的道侶,大多相敬如賓,親近中總帶著幾分刻板的疏離。


他和蕭復暄並非如此,他們似乎從未有過“相敬如賓”的時候。


而那些人間燕爾若是成了夫妻,便日日相攜,大事小事吃穿用度都在一起,兩個人熟悉得像一個人。


他們也不一樣。


他們常在一起,但並不總在一起。他接了天詔依然獨自下人間,蕭復暄也依然獨自斬邪魔。天詔並不互通,他們各歸各事,各司其職。


在不熟悉的第三人看來,稱一句“仙友”也不成問題。可是在旁雜人不常得見的私下,他們親昵至極。


烏行雪化生於神木,所知所見所覺也都來自於作為神木時聆聽的那些。所以他對聚合離散生死悲歡感受良多,偏偏對世間繁雜多變的愛意琢磨不透,那確實太難琢磨了。


所以他無所參照,一切隨性皆憑本能。


直到在落花山市的這一夜,他與蕭復暄在人語和燈火裡全無相約、忽然遇見,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之所以同相敬如賓的道侶以及熟悉如一人的夫妻不一樣,是因為他們總有悸動、總會欣喜。


倒有幾分像人間的少年愛侶。


堂堂靈王、堂堂天宿,真是稀奇。


烏行雪當時給那兩個小童子傳第二封書信時,心裡便是這樣自嘲的。


但當他傳走書信抬起頭,發現蕭復暄在一步之外的地方回頭等著他時,他又覺得稀奇便稀奇吧。


蕭復暄的嗓音低低傳來,問他:“忽然笑什麼?”


他說:“沒什麼,隻是覺得……這落花山市真是個好地方。”


蕭復暄道:“這話你說過很多回。”


烏行雪在燈裡笑著:“所以也不多這一回。”


他們沿著人潮和花燈信步而行時,烏行雪道:“不知人間這種集市能延續多少年,凡人一生不過數十年,落花山市自出現到如今早已過了百年,著實讓人意外。”


蕭復暄道:“總有新人來。”


烏行雪點頭說:“也是,一生雖短,但這山市聲名遠播,總有新人來。說不定再延續個數百年也不成問題。”


蕭復暄“嗯”了一聲,應著話。過了片刻道:“這麼喜歡這裡,是因為生在這裡麼?”


烏行雪拖著調子道:“不全是,天宿大人也有一份功勞在其中。”


蕭復暄腳步一頓:“我?”


他想不出根由,問道:“什麼功勞?”


烏行雪抬眸朝遠處蜿蜒的燈火長線看了一眼。他步子沒停,比蕭復暄領先了一步,而後轉過身來。


他背對著人潮和燈火,將手裡鏤著銀絲的劍挽了一圈,扣於腰間。身形挺拔、英姿颯颯。他抬眼笑著歪了一下頭,答道:“陪我來的功勞。”


沒等蕭復暄開口,他又道:“敢問天宿,倘若再過上一百年、三百年,甚至更久,我要來這落花山市走走,你還奉陪麼?”


蕭復暄看著他,片刻之後走上前來。眸光掃過烏行雪鼻下,道:“記住了。”


烏行雪看著他走近,道:“我是問你奉不奉陪,你答記住了是何意,記住什麼了?”


蕭復暄捏住了他另一隻手裡把玩的銀絲面具,道:“記住要找你兌現。君子一言,一百年、三百年乃至更久也不能反悔。”


他說著,抬起那銀絲面具掩擋了一下燈火,偏頭吻著烏行雪。


那兩個不懂事的小童子就是在那時候回的書信。


其實蕭復暄走過來時,就已經在兩人周圍圈了一道結界。小童子的書信“砰”地撞在結界上,讓蕭復暄也半抬了眼。


“誰的傳書?”天宿的表情十分一言難盡,看得烏行雪笑起來。


他一把將那傳書薅進來,道:“還能有誰?我那兩個傻童子。”


天宿道:“要緊事?”


當然不是要緊事,而是那兩個小童子都預備要出門了,又被自家大人堵回去,心有不甘,傳書撒潑呢。


但要事如實回答,恐怕天宿大人要記他倆一筆。於是烏行雪幫那兩個小傻子含糊掩飾道:“唔,算是吧。”


答完他就生出了幾分悔意,因為天宿一聽是“要緊事”倒也沒耽擱,手指一動就把結界給撤了。


烏行雪:“……”


天宿記沒記賬他不知道,反正他是記了那兩個小童子一筆。


而眼下回到了坐春風,小童子還有臉提,忿忿道:“我們回了書信給大人,大人還不搭理我們。”


烏行雪幹笑一聲,心說哪來的心思答應你們,不打你們一頓就不錯了。


小童子道:“所以後來大人在落花山市又做了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應該是同天宿大人在一塊兒吧,在落花山市呆了一夜。”


“……”


烏行雪眨了眨眼:“等會兒,你怎麼知道還有天宿?”


小童子認真答道:“哦,夜半時分,天宿大人來了一封書。”


烏行雪:“說了什麼?”


小童子面露擔憂之色:“天宿說大人周身發寒,問我們以前可有過此類情況。”


他說著便把拂塵掛在脖子上,伸手在袖袋裡掏了好一會兒,掏出一張符紙似的傳書,遞給烏行雪。


烏行雪看了,發現確實是蕭復暄的傳信,內容也確實與小童子所說一模一樣。


其實烏行雪對於在落花山市的記憶,最不確定的就是夜裡這一段。在他如今的記憶裡,他確實是在入夜之後周身的寒氣變重了,讓蕭復暄好一頓憂心。


但其實那種渾身發寒,筋骨透著撕裂痛意的情況,並非第一次。準確而言,他每一次穿梭於亂線之中,斬斷那些不該存在的“過去”,再回到現世時,都會經歷一番那種滋味。


那大概是身為靈王所天然要背負的痛楚,他經歷了太多次,早就已經習慣了。


那種滋味常發於深夜,有時輕一些,他便像是沒事人一般忍著,不會被人覺察到那點不適。


但有時則會重一些,那就不是單純靠忍能捱過去的了,但他依然能控制著不在人前顯露出來,等回了坐春風再調養。


這回大概是天詔讓他處理的亂線太多太麻煩,著實耗費了他不少心神,所以那種冷痛席卷時簡直來勢洶洶,便讓蕭復暄探到了,平白惹人擔心。


當時蕭復暄眉心皺得極緊,問他這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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