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覃家豢養的鬥獸人。
在走出石村之前,我從不知,還有比貧苦、封閉、吃不飽飯更加可怖的人間地獄。
但是覃家公子覃白,朝我伸出他修長如玉的手,「丸月,你可願跟我?」
我把住這根救命稻草,「願意。」
我是石村第一個從安城鬥獸場逃出生天的人。
我也是,將覃家焚燒殆盡的,第一把野火。
1
「上啊!」
「他娘的,娘們兒就是怕死,沒意思!」
「嘖,你們真是沒有情趣,年輕漂亮的姑娘和猛獸相搏,看的是情趣,輸贏還重要嗎?」
我坐在高處,聽著下首這些雜碎的聲音,心中不耐,眉頭緊皺。
覃白遞過來一把剝好的瓜子仁,「不喜歡聽?」
「公子,我也曾站在猛獸面前,殊死搏鬥。」
我同現在鬥場裡的姑娘一樣,第一次,面對的就是一頭雄獅。
安城人奇怪,偏愛看美女和野獸。
不出意外,她會和我一樣,輸得很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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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瓜子仁還未吃完,她就敗下陣來。
眼看雄獅血盆大口將至,她卻猛地從地上跳起來,半個身子幾乎鑽進了雄獅口中。
吼——!
雄獅吼聲不斷,拼命搖晃上蹿下跳。
嘴合不上,也甩不掉那具小小的身體。
持續半刻鍾,直到雄獅轟然倒地,她才從口中滑了出來。
她躺在地上無法動彈,漫天的金銀從高臺座席上拋下去。
隻一場,她就贏得了金銀雨。
她被人抬出鬥場,我去見她時,醫師正在給她治傷。
她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手腳不住地顫抖。
「你叫什麼名字?」
她喘著粗氣,顫聲答:「碎珠。」
我心中猛震,這才從滿臉汙血中仔細辨那張臉,故意道:「碎青是你什麼人?」
她猛地起身,試圖從粗陋的木板床上坐起來。
很明顯方才大戰雄獅,已經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還未坐直又猛地砸回去。
「碎青是我哥哥,我要找他。」
「好,吃飽,睡飽,百勝之後我來接你,告訴你碎青在哪裡。」
我對進入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說過,百勝之後,我定來接他們。
但至今為止,我從未從這裡接出去過任何人。
每每眼看著即將達成,都會突然死掉,甚至葬身曾經輸給過他們的猛獸腹中。
2
我是安城鬥獸場內,唯一一個獲得過百勝的鬥獸人,因為覃家少爺,覃白,看中我了這張臉。
在此之前沒有人到過百勝,不是因為他們不夠強。
而是安城中,根本沒有人想讓他們得到真正的百勝。
所以一入鬥場深似海,唯有百勝得自由,本來就是一句空話。
從我們被那黃頂馬車拉到這裡的時候,生死早就攥在了別人的手裡。
我和另外四個人,從石村被蒙著眼上了馬車,隨後昏昏沉沉睡去。
一路上飛沙走石,怪獸橫生。
他們一個一個,全被怪獸吞了。
有的留隻胳膊,有些留條腿。
還有的,隻剩下顆頭顱,在馬車內滴溜溜地轉,最終雙眼直愣愣地看著我。
從夢中驚醒,大汗淋漓。
覃白伸手從我腰處一路往上,最終停在頸處,揉了兩把。
「又做噩夢了?」
「嗯。」
也不盡是噩夢,那雙看我的眼,是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似乎立刻他就要開口質問,「丸月,你為何要背叛我,為何要屈服於仇人身下?!」
「再睡會兒,明日還得練你的明君舞。半月後父親會帶聖上秘密前來,你得下場,與三獸同舞。若是令聖上滿意了,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真的?」
「真的,君子一言。」
覃白不像他的表面,從來不是什麼君子,但我也隻得賭。
聖上來的前日,我得知碎珠已經連贏五場。
獸場內甚至設了賭局,隻賭這個瘦小的姑娘下次是贏是輸,觀客隻多不少。
安城以人獸相鬥聞名,是大慶著名的銷金窟。
鬥場一圈的圍牆牆高兩丈有餘,看臺被設置在高處,裡頭看不清外面,但是外面看裡面很清楚。
我與獅虎巨蟒相鬥,還要抽空跳那明君舞。
大把金葉子拋下,花了我的視線差點讓我葬身蛇腹。
我下意識地看向高臺處。
男人端坐在高位,看向我的眼神淡漠,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
我心頭猛地一驚,我對覃白用盡了美人計,現如今我已經是覃白身邊最寵愛的女子了,哪怕如此,必要關頭,覃白也是可以隨意舍棄我的。
我拼盡全力,堪堪躲開巨蟒的攻擊。
結束時,我身上的衣裳已經被鮮血浸透。
我堪堪收拾完,接我的人就到了。
「月夫人,公子讓您過去。」
我用牙齒咬著布條包扎好傷口,然後起身,「走吧。」
3
我跟了覃白三年多,從未見過他的父親。
遠遠地看見,卻覺得有幾分熟悉。
因著急答聖上的問詢,並未過多深想。
聖上問我祖籍何處,我回答石村。
他頗為驚訝,「石村何處?能有丸月姑娘這樣的奇人,怎會籍籍無名?」
覃老爺接過話頭,「小村子而已,丸月說前,估計都沒人聽過。」
確實是小村子,還在西北偏遠的大漠裡,出都出不來。
聖上安城一行愉悅,當然不止看我與獸共跳明君舞。
還因覃家掌管的安城特殊,主動提出多繳稅銀。
我同覃白要的,是一個孩子。
他將我從鬥場救出,但是隻讓我幹幹淨淨地待在他身邊。
每當我有了救出同伴的希望,他就狠心掐滅,對方不是慘死就是失蹤,隨後又有新的石村村民填補上來。
反之我想救他們,卻成了他們的催命符。
但是,我也需要有人遊離覃府,甚至安城之外,幫我找到石村所在,將真實的消息帶回給他們。
我要在覃白的眼皮子底下,送出人去,這是漫長的抗爭。
既然美人計作用有限,那以情動之呢!
覃白如果你發現了我為了你,拼盡全力生了孩子,是不是會對我多幾分縱容?
果不其然,他聞言有些震驚,隨後問我,「阿月,你可知在中原,女子隻會為心愛之人生孩子。你對我,可是這種感情?」
我心裡冷笑。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世間真情實感的愛,哪有那麼多。
何況,他還欠了我滔天的血債。
我知道懷孕辛苦,卻不知這麼辛苦。
起初聞啥都覺得惡心,茶飯不思,隻在聞到橘皮的清香會好些。
侍女華堂見我茶飯不思,憂心忡忡。
「這可如何是好?夫人您好歹吃些,不然等不到胎兒落地,自己先不行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華堂,傳膳。」
何止懷孕難,世間萬事,哪個不難?
熬過頭幾月,身子變得笨重,華堂小心翼翼地扶著我,每日慢走上小半個時辰。
這日用膳,照舊是替我定制食譜的邱婆婆親自嘗過,華堂才替我布菜。
堪堪吃了幾口,有人傳話,說碎珠今日不察,被花豹咬掉了一條胳膊。
我扔了碗筷,匆匆趕去。
隻是如今我這身子,實在是快不起來,便氣喘籲籲地對邱婆婆道:「勞煩阿婆先行一步,替我好好看看碎珠。」
華堂替我擦著鬢角的汗,「夫人急不得,還得慢些。」
是呀,急不得。
碎青當年就是太急了,以至於二十三就沒了命。
那個穿著短袄獸皮靴,額上系著麻繩的少年,上那輛黃頂馬車前,分明信誓旦旦地對我說。
「丸月,等我先去外頭的世界安身立足,然後回來接你出去過好日子。」
石村太窮,有飛鳥走獸捕來吃都算好的。
差些的時候,土餅草根果腹是常態。
村子裡所有人都認為,出去了,就能過上好日子。
郎不曾來接我,等我尋去時,人已經是沒了。
4
碎珠如今是獸場內的搖錢樹,察覺不對時便有人下場去救。
不過左臂被花豹嚼得稀爛,隻撿回隻手掌。
我到時邱婆婆正在給她治傷,斷掌放在一邊的矮桌上,斷處鮮血淋漓正對著門口處。
嘔——
方才吃的那兩口,全吐了。
碎珠痛得渾身痙攣,身下褥子早湿了,還強撐著問我,「夫人,我哥哥在哪兒?家中還有阿父阿姆等著,我一定得找著他……」
我險些就忍不住。
想問問她。
家中是否也還有人等我?
揮退屋子裡的人,我告訴她,「你哥哥沒了,被猛獸吃了,隻剩下個頭顱,在覃少爺的密室裡。」
「他死在猛獸嘴下,可殺他的不止猛獸。碎珠你要振作,別急,一隻手也能鬥,你要出來,帶你哥回家。至少,要把他葬在家鄉的土裡。」
同碎珠講的時候,碎青的臉就一直在我腦海裡浮現。
當夜回去,我就做了好大一場噩夢。
夢裡碎青與我十指緊扣,帶我偷偷溜進石村時代供奉神像的石室裡。
他拿走供臺上的肉幹,塞到我手裡。
「阿月,你吃。」
「這怎麼吃?吃供品要遭報應的。」
他掰下一塊塞到我嘴裡,「神佛這東西,不信則無。我們這麼信他,把最好的食物供奉給他,還不是一天好日子也過不上。阿月,我要讓你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靠我自己,不靠什麼神佛保佑。」
我也喂給他,卻被他給堵了回來。
從前不曾察覺,夢中一現,突然發現我們身後的石像,和覃老爺的面容,至少有三分相似。
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
還不曾有反應,肚子突然猛地一縮,五髒六腑霎時就像攪在一團似的。
邱婆婆看過,說是被悸著了,要好生注意避免受到驚嚇,不然也許會小產。
肚子一天大起來,竟然比別人身孕時還大了一圈兒。
華堂擔心我難產,將陪我散步的時間也拉長了些。
饒是如此,分娩之時,還是十分艱難。
那夜一向矜傲的覃白守在屋子外,看著猩紅的血水一盆一盆往外端,也忍不住在屋外發狠,「月娘,你若死了,鬥場那些人我都讓他們給你陪葬。」
他從來這樣,事不關己之物,從不上心,哪怕是人命。
不過,能讓冷血的覃白這樣失態,我知道他的心我拿到了。
我咬緊牙關,再也懶得理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
「用力!夫人,快了!用力!」
我身子一軟,邱婆婆立刻道:「快,將灶房溫著的參湯端過來。」
隨即又對另一人道:「換熱水,動作快點。」
到此時,屋裡就剩下我跟邱婆婆兩個人。
我用盡全身力氣,一鼓作氣。
「夫人,是……」
「噓。」
我止住邱婆婆的話頭,雙手捂著孩子的嘴不讓其發出哭啼。
是對雙生子,這次老天也幫我。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