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避了他的眼神,問道:「先生到訪,可是有什麼事情。」
當年所有的房產珠寶我都盡數變賣,所有依靠他拿到的業務也全都轉手,起碼在此刻,我認為,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牽連。
他像是喝了一點酒,眼神沒有當初沒有那樣,看似溫和,但是帶著不懷好意地打量。
眉心深深地蹙起來,我望著他眉間的那道褶皺,忍不住想,高官厚祿、金玉堆砌,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他目光沉沉地望著我,四目相對時我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一樣,想要逃開,不過或許是出於畏懼,我沒有動作。
他想要拉我的手,我的理智在那一刻清醒了,避開了他的觸碰。
他似乎是嘆了一口氣,說道,「我也離婚了」
他還是盯著我,和當年我們在一個房間工作時,他抽空盯著我的眼神一般無二,像看著一隻屬於他的獵物。
我很清楚,這樣的眼神代表著他在等我的答案,但是哪怕被這樣的眼神注視過三年,早該習慣了,我如今,倒是很不適應,或者說,非常排斥。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拒絕的餘地,可我的安靜,明明白白地表示了拒絕。
當年或許可以一往無前,但是,現在,我早已喪失了這一生最大的資本——歲月。
他笑了。
有些人真是從一出生就被老天爺眷顧啊,家世、外貌、智力還不夠的話,還有時間。
歲月這把殺豬刀在他的臉上幾乎沒有留下什麼痕跡,他笑起來時的虎牙讓我覺得他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葉先生。
可惜,多年官場沉浮,大浪淘沙後留下來的人,我要是還相信他有真心實意地笑,那我也真是白活了這些年。
我忘記他說了句什麼,他也不在意我是否聽到,將我倒的水一口氣喝光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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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快要年過半百,我深知,我的眼神不再如當初一樣有著流光溢彩的晶瑩。
他的深夜到訪,究竟是因為曾經的那一點情分,還是因為,我沒有在分手後為他黯然傷神,反而立馬轉投他人懷抱的介意。
我不敢,也沒那個闲心揣測。
到底是為了什麼,隻有他自己知道。
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我早就沒有那麼大的欲望,也不願意拿著我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聲名去陪他玩這場遊戲。
為了女兒的通勤方便,我和戚鳴從一開始就把家安在了學區,交通便利、設施齊全。但是絕對算不上清淨。
我沒想到在回家的路上能碰到葉廷琋,哪怕是見慣了大場面,此刻,小腦也有點萎縮了。
到了一定位置,隱私已經不僅僅是他自己的私人空間了,在這種人流密集的地方入住,圖的難道是皇宮要搬遷到小區對面了嗎?
我和女兒飯後散步的時候總是會碰到他,朋友介紹的相親對象送我回家時會碰到他,從超市購物回來後,手裡的塑料袋被接走得過於自然。
以至於我以為買的不是蔬菜,而是從哪裡開採出來的翡翠成了精。
見得多了,初兒對他也不再是最開始的抵觸,有些時候,在收了他的禮物後還會留他在家裡吃飯。
我從沒說什麼,也不認為,他的彬彬有禮代表著我有資格拒絕。
反正也不需要我做什麼,家裡的阿姨會準備好一切。
初兒雖然還小,但是察言觀色這一點,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葉廷琋也不再像最開始的那麼禮貌,得寸進尺後往往再進一丈,在我還不在家的時候就隨意進出我的書房。翻我的書籍,在我的批注邊上留下他的墨寶,做起這件事的熟練程度就像做過了無數次。
他似乎以為我默認了他出現在我的生活裡。
初兒一向是個很戀家的孩子,每次放學後,十分鍾不到就到家了,隻是這次,書包倒是在沙發上,人卻不見了蹤影。
不過青春嗎,總要有點鮮衣怒馬,風花雪月的,我也不想剝奪她的年少歡喜,並且,我始終認為,我的女兒,再上頭,也有分寸。
她回來的時候,帶了一袋條頭糕,我看著她笑意盈盈的用碗裝好,讓我嘗嘗,我吃了兩塊,等著她問我好不好吃。
她不是僅僅像我呀。
「媽媽,你不問我這條頭糕是哪裡來的嗎?」
小女孩,倒是憋不住心事。
「哦,哪裡來的呀?」
「你猜猜嗎。」
「怎麼,你男朋友送的呀?」
「什麼呀,媽媽,我哪裡來的男朋友?」
「之前籃球場上穿黑色球衣那個,不是嗎,人家都送你奶茶啦。」
「送個奶茶就成男朋友了?再說了,我可沒接他奶茶。」
小姑娘終究還是心眼淺,三言兩語就被繞得忘了初衷。
我的眼神太過直白,笑容也逐漸明顯。
初兒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媽媽!」倒是少見我家早熟的姑娘這麼氣急敗壞,逗一逗她,才總算找到一點做母親的成就感。
「嗯?」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是爸爸帶過來的?」
「嗯。」
「那你還這麼不正經。」
我沒有正面回答女兒的「算賬」,隻是問她,「你覺得條頭糕和奶茶有什麼區別?」
初兒倒是被我問住了,過了許久,似乎明白了,才支支吾吾道,「可是,這是爸爸呀。」語氣裡帶著一點委屈。
我原本以為我的初兒真的懂事到可以心無芥蒂地接受我和她爸爸失敗的婚姻。
少女的心思很難摸透,和青春期的孩子交流更是要慎之又慎。
我盡量發出平緩但是不失理智的聲音,「所以,東西沒有什麼區別,隻是人有區別。」
她仿佛不知道這有什麼問題。
「初兒,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家裡的冰淇凌一直都有抹茶味和葡萄味,一年四季都有當季的水果。你或許一直以為,是阿姨準備的吧。」
看著初兒疑惑又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在等她反應。
「所以,一直都是爸爸準備的。」
「不然,你以為,你媽這個記性能記著冰箱裡缺什麼東西嗎。」
「離婚後也是?」
「嗯。」
「他怎麼送進來的?難道他回來了,不和我說嗎?」
「他定好後,王嬸收拾的。王嬸的工資一直是他在發。」
初兒是徹底被我們這對父母搞無語了,想了半天,才組織好語言,「那你們還離婚?」
「媽媽說過,這些和奶茶沒什麼區別,況且,也不是媽媽要離婚。」
大人的事情太過復雜,看樣子初兒需要好好消化一下,況且我也不需要她回答,於是繼續說道。
「你或許很好奇,既然爸爸還扮演著丈夫和父親的角色,為什麼還要離婚,是嗎?」
「因為這是爸爸的習慣,爸爸隻是將做父親和做丈夫當成了習慣,但其實,爸爸想要的並不是你的父親,我的丈夫。」
「爸爸想要的,是媽媽的愛人。」初兒以為自己看得很明白。
「你爸爸想要的,是 23 歲的陸玎,23 歲的陸玎,很熱情,很自由,沒有什麼害怕的,活得無拘無束,但是,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 23 歲的陸玎了。」
「23 歲的感情,還是很拿得出手的,但是現在的陸玎,千帆過盡,早就不把愛情當成一回事了。」
「媽媽知道和你說這些很殘忍,但是如果要讓媽媽摸著良心說,媽媽選擇和你爸爸復合,尋求的就隻是安穩,隻有家庭安穩,媽媽才能心無旁騖地追求事業上的更進一步。」
「媽媽,你真自私。」這輩子怕是隻有初兒才能在我面前無所顧忌地這麼說了,不過有一個能對我直言無諱的人,老天終究還是對我寬厚的。
「是啊,媽媽很自私,但是初兒,那你看媽媽又過得如何。」
「媽媽過的很好,沒有什麼需要操心的。家庭幸福,功成名就,媽媽都有了,其他的,媽媽也不抱奢望。」
這個世界上也隻有初兒,能讓我願意揭開自己的傷疤。如果這些在黑夜不斷舔舐的傷口注定要成為我的噩夢,那我希望,起碼在初兒這裡,可以成為終身不會忘記的戒語。
「媽媽在讀研的時候,你外公的公司出現了點問題,那個時候他是真的有點瘋魔了,家裡的房產都抵押了,還逼著外婆去信用貸款,你外婆考慮到媽媽未來可能要考公,怎麼也不願意貸,你外公就告訴外婆,如果她不跟著去貸的話,他就去借高利貸。」
將傷疤重新撕開確實是需要勇氣的,「那個時候的法治環境還不如現在這麼完善,你外婆問你外公,他去借了高利貸的話,還不上,把我和你舅舅的腿打斷怎麼辦?」
「他說,打斷就打斷。」
我原本以為,我早已不會因為未知的恐懼害怕了,但是 25 歲時的害怕還是切切實實讓我打了一個寒戰。
初兒給我遞了一張紙,我也沒注意,我的眼淚已經落下來了,臉上還有點黏膩。
「初兒,媽媽希望你一輩子都不要有同樣的感受,那種希望破碎的感覺很殘忍,媽媽曾經以為,你外公會成為我一輩子的依靠,無論我犯了什麼錯,他都會為我兜底,媽媽也曾經以為,這輩子,我是他最大的驕傲,無論發生了什麼,他都不舍得傷害我。」
「你以為媽媽最大的情緒是傷心難過嗎?壓根不是,媽媽真心覺得諷刺,在你外公面前,媽媽一直循規蹈矩,哪怕他要求我學習的技能,接觸的人,都不是我真心喜歡的,我也會去學,會去做,媽媽想讓你的外公以我為驕傲,想告訴別人,你外公的每一分耕耘都有收獲,在此之前,媽媽從來沒有感覺累過。你外公一直教我要正直、要嚴謹,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錯,但是,輪到他自己,倒是寬於律己,嚴以律人。」
從那時起,我是真的倦怠了,從內心深處湧出來的倦怠,這種倦怠迅速蔓延至全身,讓人連根手指也不想動,我沒有告訴初兒,那個時候在巨大的不可置信下還有一絲慶幸,慶幸我終於可以擺脫自己內心長期以來喚做內疚的枷鎖,慶幸我終於可以做自己了。
「媽媽那個時候還和你爸爸在一起,以為沒有你外公,好歹還有你爸爸,可惜,我們兩個那時都太年輕氣盛了,一點點小事都會放到無限大,一點點委屈都不願意為了對方受。」
「當初我和你爸爸反反復復吵架的內容,在現在看來,壓根都不是事兒,媽媽和你爸爸當時異地後,本以為距離不會成為什麼阻礙,可惜,那時的媽媽還不能忍受眼淚要自己擦的無奈。」
平心而論,哪裡有那麼簡單,但是也可以概括得很簡單,目標不同,各奔東西。
「和你爸爸分手後,媽媽再也沒有指望過任何一個人,也不再相信任何一個人,也不會捧出一顆真心隻希望得到同等的心心相依。」
「後來,你爸爸想復合,媽媽答應了,媽媽知道你爸爸極力想彌補從前缺失的時光,但是媽媽很自私,媽媽知道他想要什麼,明知自己給不了他,還是貪戀平靜安定的日子,所以答應了你爸爸。」
「媽媽給不了他想要的,但是這十多年的陪伴,媽媽不是不感動的,所以,媽媽放他走,他那麼好,總有人能夠給他想要的一切。既然媽媽最愛的是自己,總要允許,有人愛他吧。」
「那,葉伯伯呢?」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著初兒問我,初兒看似毫不在意,但其實對葉廷琋,從來沒有打開過心門,她所有的善意,我心知肚明,是因為我。
「葉廷琋,是我很感激的人。」
「你們在一起過,是嗎?」
「是的,我跟過他。但是,僅此而已。」
在女兒面前,展露自己不堪的過去,放在十年前,我一定會感覺到羞恥,如果葉廷琋沒出現,這完美母親的角色,我應該可以演到初兒成年,不過,過錯已經發生了,我不建議,用這個過錯重新謀篇布局。
初兒在想了很久後,突然讓我不知所措了。
「媽媽,你是愛爸爸的,或許現在的愛和你 23 歲時的不一樣,但你是愛爸爸的。否則,你不會放爸爸走,你心疼爸爸的不甘,所以你放爸爸走。」
我真幸運,這個世界上最懂我的人,在生理學意義上,永遠屬於我。
我沒有回答,把手裡最後一口條頭糕吃完。
但是初兒明顯不想放過我。
「媽媽,如果我把這一切都告訴爸爸,幫爸爸做個弊,你會怪我嗎?」
「你是我的女兒,我永遠不會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