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啦!
到了這個時候,他仍然不願意承認袁婉的惡毒。
謝雋連慘叫聲都嘶啞,一翻白眼徹底昏過去了。
大娘子望著眼前煉獄一般的場景,心頭沒有半分波瀾,就這樣看了許久,像是要將他的慘狀記在心裡,好去祠堂告訴三個孩子。
我不忍:「孩子們在天之靈,都看見母親為他們報仇了。」
不要把自己永遠困在泥濘裡。
大娘子苦笑一聲。
直到這個時候,她連日以來的殚精竭慮、強撐著的銅皮鐵骨終於散落了,我看見她淚流滿面。
她的每一滴眼淚都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想,我要為她掃除全部障礙。
謝雋昏迷之際,袁婉在外面求著要見。
她已經懷孕七個多月,肚子挺著,見進不來便叫人來打砸,想要硬闖。
但如今謝雋殘廢的時候人人知曉,今後這個府裡誰當家已經再清楚不過,下人們沒有膽量。
她使喚不動人,氣得臉色鐵青。
大娘子午睡還未醒,我讓人關了門,這才出去。
「往日侯爺護著,你且當自己是個人物。如今他殘廢了,你就是個可以隨便發賣打出去的東西,還敢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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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婉在階下仰頭看我,往日的囂張氣焰都不復存在。
沒了倚仗,饒是她性子再烈,也隻得忍氣吞聲。
她孤身一人,已經察覺到了無形中血腥的腳步正漸漸走向自己,退了一步,強撐著最後的臉面。
「我肚子裡是侯爺的孩子,今後就是唯一的繼承人,紀瓊蘇也不敢對我怎麼樣!」
在她生產之前,紀瓊蘇不敢動她,不然往後沒了侯府繼承人,她這個主母也當不成。
隻是袁婉不知道,我們要的就是整個侯府的命脈。
我嘴角揚起一抹怪異的笑,終於沒了耐心。
袁婉小心地護著肚子,卻忽然感覺後面有人推了自己一把,連帶著她整個人踉跄著摔了下去。
劇痛從腹中泛開。
侯府漫開了一片刺目的血色。
07
袁婉早產了。
我去稟報大娘子,又將隻能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謝雋抬去袁婉院子裡。
謝雋唯一掛念著的就是自己的心上人,被抬來時直覺不對,卻聽袁婉在屋裡哀嚎出聲,女醫坐在檐下的太師椅上,正旁若無人地看著醫書。
他頭腦發暈,終於意識到了。
「女醫是你們的人……」謝雋目眦欲裂:「太子,是太子!」
可惜,太晚了。
門外有腳步聲漸漸走近,太子殿下身著黃色蟒袍走來,停在了大娘子身側。
他目若朗星,面如冠玉,還是文雅慈悲的儲君,但那目光中分明都是冷色:「侯爺,自瀾懷離世,孤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
謝雋一口氣沒上來,全身冰寒,如墜冰窟。
他愣愣地看著太子殿下:「瀾懷救了你,我可是你救命恩人的生父啊!」
太子望著他,深沉的恨意終於湧來,他咬著牙,恨不得讓謝雋化成飛灰,一字一句。
「你殺了我的摯友,卻要我感恩戴德!」
「你踩著他的屍骨上位,害死他的妹妹,妄圖逼死他的母親!謝雋,我要你也嘗嘗在愧疚和絕望裡不得解脫的滋味!」
從瀾懷去世的那天,他常覺得東宮裡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他知道瀾懷是被謝雋推出來的,有東宮的侍衛在,他本不用死的,偏偏被當作了犧牲品,死在他的面前。
背著一條人命,想著從前同窗玩耍的日子,他再也睡不安穩。
裡面慘烈的嚎叫幾乎刺破天際,謝雋下意識回頭,被心上人的慘叫刺得滿心窟窿,第一次感覺到了崩潰。
他顧不上自己的身體,掙扎著從長凳上滾下來,身後帶了一串血跡。
「瓊蘇!我求你別殺她,你有什麼衝我來!她肚子裡的孩子是無辜的啊!」
謝雋涕淚橫流,狼狽地爬到大娘子腳下:「孩子……瀾懷和瀾玉都要積陰德的啊!還有瀾宜,她剛死,你忍心讓她看著自己的母親殺人嗎!」
裡面的慘叫聲越加撕心裂肺,已經漸漸低了下來。
女醫坐在門口,無動於衷。
下人們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敢動。
袁婉早產,加之一直吃著劑量不對的藥,女醫暗地裡又做了手腳,隻待她生產之日,定然一屍兩命。
我目光一冷,上前將他一腳踹開。
大娘子朝他笑,似是從閻王殿裡爬出來索命的厲鬼,一字一句道。
「我是怎麼看著瀾懷和瀾玉死的,你就怎麼看著你的心上人和孩子死。」
愛不得,生別離。
她要謝雋還活著的時候親自去感受一遍,等一個一個料理幹淨了,他也就該死了。
從前高高在上的永寧侯,今日的落水狗,喪家犬。
謝雋痛徹心扉,絕望中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生生忍著痛往屋子裡爬去,滿院子裡都是他的血。
袁婉的哀嚎聲漸漸弱了。
他艱難地爬進去,眾人冷眼看著。
等他到了門前,太子殿下輕飄飄道。
「殺了罷。」
一道幽靈般的身影從房後繞來,是他身邊的影衛,謝雋意識到他要做什麼,瞪大了眼,嘶吼出聲。
「不要!」
下一瞬,滾燙的鮮血落了他滿頭。
袁婉死了。
謝雋連她最後一面也沒見上,就這樣倒在了地上。
大娘子閉上眼,倏忽笑出了聲,笑著笑著,淚水卻從臉龐上落下,她痛哭失聲。
我心中沉痛,方才上前一步,想將手搭在她肩頭,卻見大門被人推開。
陛下的金甲衛站在門外,鎖定了我,沉聲道。
「陛下有旨,請蕭氏女入宮觐見!」
我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收回了手,毫不意外:「走吧。」
太子殿下猛地回頭,電石火光之間,仿佛終於明白了什麼,目光在我和大娘子之間轉了一圈,嗓音已然沙啞。
「蕭氏?你是前朝蕭御史的女兒蕭芸?」
難怪,他在獵場中那麼大的動作,父皇母後竟都沒有阻止,甚至今日侯府鬧出這樣大的事情,竟都無人制止。
原來,是有人在給他們兜底。
08
再次入宮,我已垂垂老矣。
瓊蘇站在不遠處,她不知道內情,始終差了最重要的線索。
我在入太極殿前最後看了她一眼,好像有了披荊斬棘的力氣,帶著袁婉的罪僕契書邁進了太極殿。
巍峨金殿中,重臣們已經早早等候,帝後高坐明堂,目光中卻全都是不忍。
他們縱容了我多年,如今便也從了我的意思,完成我最後一樁心願。
御史令面目莊嚴肅穆,沉聲:「蕭氏女,你為何在此?」
多年前本該化作白骨的人,如今活生生出現在這裡,將整個朝堂都驚動了。
我站在他們的壓迫中,背脊挺直,從衣袖中拿出契書,揚聲道。
「其一,我要狀告當今永寧候謝雋寵妾滅妻,殘害子嗣,私藏罪僕!」
此一告,洗去我兒瓊蘇手上血跡。
「其二,我要狀告先永寧侯謝閔實為前朝叛黨,危害大燕江山社稷!」
此一告,全我多年缺憾。
擲地有聲,滿堂死寂。
自那日起,我便下了牢獄。
外面滿城風雨,人人自危。
誰也沒想到我身上藏著的秘密,袁婉的身份有了那張契書便無處可藏,於是瓊蘇殺她沒人能置喙。
謝雋私藏罪僕,頂多流放千裡,但謝閔犯下的是滔天大罪,株連九族,他逃不掉。
至於瓊蘇……她現在約莫也知道了。
我曾向帝後求了一道聖旨,以我蕭家功績換她一道和離書,隻待今日事發便廣而告之,往後她就再也不是謝家婦了。
皇後來看過我,她哭紅了眼睛,拉著我的手說自己後悔。
我身子漸漸不好了,從前的事情也記不太牢,隻記得當年她把我從叛黨手下搶回,抱著我痛哭。
眼淚原來是那樣滾燙。
我搖搖頭,已經很滿足了。
「父親當年的選擇,我是恨過的。」
皇後坐在我身邊,堂堂中宮皇後竟隨我一起坐在幹枯的草席上, 眼淚都止不住。
我摸摸她鳳冠下的頭發,有點難過。
「但如今我不恨了。一人之身輕如鴻毛,隻有家國昌,百姓安,才讓我的女兒能在今日全身而退, 讓她的兒女也沉冤昭雪。」
這就夠了。
她抱著我,卻不再落淚, 好像不願意放手似的。
我聽見她哭得沙啞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在為我難過。
「蕭芸, 下輩子不要再做官家女了。」
「對不起啊, 我那天已經跑得很快了, 可我還是沒能救下你。」
侯府發喪,闔府上下都披著白麻衣,棺木從正門出去的時候,侯爺才姍姍來遲。
「(明」再無回頭路。
我笑起來,好像心中最後的鬱結也散去。
蕭家的功勳雖榮耀,但我身份暴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太多,就算帝後力保, 卻也朝廷動蕩。
我不死, 春不至。
三日後, 謝氏全族問斬。
這一日, 恰逢初雪落滿京城。
我許久未進水米,這具早已在年少時便殘破不堪的身體無法支撐下去, 舊疾又來勢洶洶,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
有人從外面進來,我倚在牆上,已經不太看得清東西。
來人腳步聲頓在不遠處,似乎看了我許久,終於上前來,蹲下身輕輕撫上我的面頰。
她的手指撫過我的眉眼,在那蒼老中探到了同她牽連的血脈,似乎透過無數風霜變遷,同那場叛亂中穿著太子妃服制的我遙遙相對。
瓊蘇落了淚。
她不想哭,但這一刻卻怎麼也忍不住。
有很多想說的話, 也想告訴我她是怎麼長大的。
我有些可惜,她的記憶中每次回頭, 隻有我欲言又止的眼睛在望著她,從來不曾提起我們一脈相承的親近。
我知道是她來了。
我的女兒,瓊蘇。
「別哭。」我止不住地咳嗽,卻不願意止住話頭:「我知曉你的一切,卻也要你記得,你最痛苦的時候我陪伴在你身邊, 便不是你一個人在長夜中惶然無措。」
所以,不要害怕以後的日子孤身一人。
我還有很多話想和她說,但最後, 卻隻想再抱一抱她。
窗外有風雪漸起, 冰涼的雪花落在我的額頭。
像是假扮皇後從長長的宮道上奔跑時, 耳邊掠過的、凜冽的風。
隻是這一次,我也不再孤單。
陷入黑暗的前一刻,瓊蘇起身抱著我, 眼睛裡盛滿了盈盈的淚光,我聽見她叫我。
「阿娘。」
我閉上了眼。
那雙眼睛同她在我懷裡啼哭那日一般,在我的凜冽冬夜裡帶來了遠方的春意。
明明如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