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害怕忘記,娘白日裡假裝臥床休息,實則借著昏暗的光線,將其盡數刻到我的背上。
畢竟,沒人會想到,一個孩童,竟然能忍受得住如此鑽心之痛。
10
爹率領的一眾人,本就是金陵城的那批逃兵,戰鬥力不敵金兵四分之一。
可讓所有人都錯愕的是,慕容回卻主動退了兵,同時讓人前來交涉——交出金陵第一美人崔婉,金人即刻退兵。
這無疑更加坐實了娘在被俘期間,曾與慕容回不清不白。
百姓苦金兵已久,交出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便能不費一兵一卒換得退兵,何樂而不為?
不過區區半日,眾人便圍了城主府邸,要爹交出崔婉。
被妻子的背叛,再加上慕容回的威壓,百姓的逼迫,最終讓爹妥協了。
他派人去娘的院子抓人。
安氏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送到了慕容回的營帳。
世人皆不知,慕容回為何會突然發兵攻城。
隻因娘命人送去的,除了城防圖,還有一個口信。
「妾已懷有將軍子嗣,盼君早日接妾和孩兒回去。」
一朵溫柔體貼的解語花。
恆陽城城主的妻子,金陵第一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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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願放棄正妻之位,也要相伴自己身側,還要為其生兒育女。
慕容回的虛榮之心得到了大大的滿足。
都說衝冠一怒為紅顏,慕容回年少成名,在戰場上素有殺神之稱,再剛硬的男兒遇到柔軟的藤蔓,也會被纏得失去理智。
所以,當他迫不及待地將安氏推倒在床榻上,想要溫存一番,卻發現一張薄如蟬翼的面皮,自對方臉上輕飄飄落下,露出了完全陌生的一張臉時,被耍的怒火瞬間湧上他的頭頂。
「崔婉,待本將軍找到你,定要讓你生死不能。」
慕容回狠聲落誓,無視安氏嗚嗚嗚的求情,轉身拔劍砍下了她的頭顱。
冒著熱氣的頭在地上翻滾一圈,雙眼不甘地瞪大,卻得不到任何憐惜。
慕容回顧不得整理衣衫,跨步走出營帳。
他牽過戰馬翻身而上,眼裡泛著紅光,怒不可遏地高呼:「屠城。」
11
惹怒慕容回的代價是可怕的。
金陵城被俘虜的女子,被推上了戰場。
她們個個衣不蔽體,渾身上下都是曖昧的印記。
而在她們的對面,是從金陵城逃跑的親人,是姐弟,抑或兄妹等等。
恆陽城的守軍猩紅了眼。
有些衝動的士兵,甚至想要不管不顧地衝出城門,將自家親姐搶回來。
可慕容回似乎覺得還不夠,命人一遍遍揮鞭抽打在那群可憐的女子身上。
肅穆的戰場,一片沉寂。
隻剩下女子的哀號求饒,以及荒涼悲鳴的風。
她們承受了身體上的折磨,如今還要在親人面前受盡精神折磨。
有受不了的女子,尖叫著撞向金兵手中劍刃,血灑當場。
人群中,一個滿臉青紫的瘦弱女子推開眾人,走向最前面。
她朝著恆陽城努力笑著,最後跪下朝著金陵的方向遙遙叩拜。
金兵吆喝著上前揚鞭驅趕。
那女子卻忽然高聲,一字一句地吶喊:「金陵李氏次女李順清,寧死不降。」
緊接著。
「金陵沈氏沈香兒,寧死不降。」
「橋頭豆腐西施王氏,寧死不降。」
……
此起彼伏的吶喊聲,穿過風,穿過牆,穿透恆陽城每個人的靈魂。
不知誰喊了一聲:「開城門,應敵。」
下一刻,鋪天蓋地的殺聲響徹四野。
慕容回振臂一揮。
「殺!」
一排排的女子倒在金兵鐵騎之下,碩大的紅花在她們身下綻放,成了恆陽城最慘烈的一幕。
恆陽守城軍士氣高漲,抵擋住了金兵三波攻勢。
我爹在最後一波攻勢中,不幸摔下戰馬。
可他自小擅長弓箭,落馬前,竭力射出一箭,正中慕容回右胸。
恆陽守軍以及百姓苦苦抵擋了三日。
第四日清晨,響徹天地的馬蹄聲徐徐逼近。
新帝趁金兵攻打恆陽,一舉發兵搶回金陵,而後渡江而來,和恆陽守軍一起,將金兵徹底圍困。
慕容回領兵作戰不力,被部下奪了兵權,破布一般扔進了傷者營,令其自生自滅。
12
我爹也沒好到哪裡去。
他摔斷了脊椎,整日癱瘓在床。
娘不計前嫌帶我回到城主府,日日為他煎藥悉心照料。
可惜,爹似乎徹底傷了身子,總是咳血不止。
傷處也化膿得厲害。
每次娘為他清理膿瘡,他都說要殺了娘。
可娘一點不生氣,還總是耐心地勸慰。
直到有一日,爹趁娘外出買藥,將我喚到床前,夢遊一般不斷講和娘剛成婚時的幸福時光。
說到動情處,還會淚流不止。
我靜靜看著他。
等爹哭夠了,他又開始懺悔。
「是爹對不住你們母女,潭兒,你怪爹嗎?」
我搖搖頭,提醒他:「爹,該喝藥了。」
可他目光閃爍,假意咳嗽兩聲。
「潭兒啊,爹這些日子覺得好多了,要不你幫爹去請個大夫來瞧瞧?」
「娘懂醫術,已經替爹看過了。」
爹卻突然變了臉色,咬著牙罵:「崔婉那個毒婦,他巴不得我死。」
我看著他這癲狂模樣,思慮再三還是答應為他請個大夫。
見我心軟,爹面上閃過狂喜和厭惡。
他連聲催促:「你快去,免得你娘回來了知曉。」
我端起藥碗,開窗將藥盡數倒掉。
然後一派天真地看向昏暗的床帏。
「爹,你好不了了,就別掙扎了。」
話落,我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掙扎著就要來打我。
卻撲通一聲翻下床,生生嘔出一口鮮血。
他驚懼地喘著粗氣,喉嚨裡發出呼呼的風聲,卻說不出一個字。
我蹲下身,開心地眯起眼。
「爹,別怕,你很快就不會痛苦了,娘在你的荷包裡放了活血的藥,等你的血流幹了,也就解脫了。」
爹目眦欲裂,恨不得吃了我。
身後傳來腳步聲。
是娘回來了。
我蹦跳著撲進她懷裡,仰臉看著娘笑。
娘摸了摸我的發頂,溫柔地看向地上出氣多進氣少的男人。
「夫君,忘了告訴你了,同樣的荷包,慕容回也有一個,好歹都是我的裙下之臣,你和他日後下去,也好做個伴。」
「對了,忘了告訴你,安氏給你生的好兒子,是你馬夫的種,真可惜,夫君,辛苦你給人家養了這麼久的便宜兒子。」
話落,爹兩眼一翻,徹底暈了過去。
我和娘離開恆陽那天,聽說爹因為沒人照顧,渾身都生了蠕動的蟲子,靠著吃那些蟲子勉強吊著一口氣。
娘聽聞忍不住呸了一口,罵了句:「都快死了,他還能惡心我一回。」
我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
13
拜別外祖父他們後,我們一路向南去了更南方。
見識了大海還有高山。
一路上走走停停治病救人,我的醫術也有了很大進步。
金兵多線作戰元氣大傷,被迫北退。
金陵再次恢復了生機勃勃。
次年冬日,娘帶我踏上了故土,回到了李家。
我不解:「為什麼還要回來?」
娘卻說:「當然是拿回屬於你的東西。」
原來,爹死後,李氏旁支便想分吃家產。
娘當然不肯。
當初為了和離,娘將嫁妝全部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可有些鋪面良田終歸是帶不走的。
更重要的是,我是爹唯一的子嗣,他的家產本就該由我繼承。
娘雷霆手段,凡事有異議的,皆被外祖父出面給鎮壓了下去。
我們拿回該拿的,不屬於我們的也不會要。
比如我爹那個便宜兒子。
馬夫帶著他來爭家產。
便宜兒子狂妄地叫囂:「我才是李家唯一男丁。」
娘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把他是馬夫兒子的證據甩到他臉上,毫不留情面地把他趕出了家門。
聽說那個不孝子在李府門前對著親生父親破口大罵。
馬夫沒能得到好處,自然對他不再有好臉色。
兩人扭打作一團,還驚動了官府。
這些和我們自然沒關系。
而且,不久後陛下更是親自下旨,準允娘休夫,與李家斷絕關系。
正當李家眾人以為可以借此要回財產時,抄家的旨意同時也送進了李家。
隻因我爹是金陵守城軍,卻在敵軍攻城時,帶著部下逃了,絲毫不顧念城內百姓生死,是為叛國。
一時間,李姓人家紛紛避嫌,再不敢覬覦我和我娘一分。
與此同時,陛下感念娘的忠義,提出要封她做郡主。
卻被娘婉拒了。
娘含著淚,俯身長拜:「民婦別無所求,隻求陛下能為死在金兵手裡的金陵女子立下功德碑。」
「她們不該被遺忘。」
金陵女子剛烈赴死的事跡,早就傳遍大江南北。
陛下卻有些猶豫。
「時逢戰亂,這麼多人, 恐怕很難收集她們的出身和名諱, 沒有這些, 又如何立功德碑?」
娘眼角含淚,從懷中掏出一紙血書呈上。
上面歪歪扭扭, 全是她們的名字。
百官靜默。
是啊, 女子又如何,她們的名字不該被忘記。
14
功德碑落成那日。
金陵花香滿城, 到處都是去往功德碑祭奠的百姓。
阿娘採了孫康清姨姨最喜歡的蓮花,還有小清姨姨最愛吃的棗片糕, 帶我走入人群。
到達功德碑時, 四周已站滿了人。
供桌上,甚至地上都堆滿了胭脂水粉, 華服美衣, 糕點蔬果。
人群中有低泣聲傳來。
「阿姐最愛德方齋的水粉,她走的時候,該有多痛。」
「不, 她是笑著的, 她一定希望你來看她的時候, 也是笑著的。」
娘小聲道。
不遠處,一位面色稚嫩的女子感激地朝著娘遙遙一拜。
我收回目光, 回握住娘的手。
「娘, 這就是你說的女子的路嗎?」
來的是獄卒。
「以可」這時,一個青衫男子指著中間一排的名字, 對著身旁綠衫女子低語。
「曼兒,我娘說你姐姐忠義, 你定也是好的,有朝一日嫁入我家, 也是光宗耀祖的一件大好事。」
綠衫女子抬頭, 亮晶晶的目光看向高高的功德碑。
她看著男子搖頭, 嗓音堅定。
「不, 朝廷已經開設女學, 女子也可以科舉入仕,我要學習阿姐的錚錚傲骨,婚姻情愛,隻會耽誤我前進的步伐。」
青衫男子先是愕然, 隨後憤然甩袖離去。
我和阿娘相視一笑。
路漫漫其修遠兮,可總有人在路上前行。
也許,未來的某一天,男女平等,女人也能撐起一片天。
這誰又說得準呢!
15
金兵中有一個傳聞:
漢人女子多柔弱, 是水做的冰肌玉骨。聞之銷魂, 用之食髓知味。
很久以後,傳言漸漸變了味道。
他們又說,柔弱隻是漢人女子的表象, 她們就像那隨時準備吐信子的毒蛇, 一旦纏上,必定是你死我活。
生命的盡頭,慕容回每每想起崔婉溫順的模樣,都恨得牙痒痒。
去他的狗屁解語花。
那明明是通往地府沿岸的曼陀羅, 致幻又致死。
可他卻甘之如飴。
以至於崔婉這兩個字,竟在無數次的回憶裡,成了錚錚傲骨的代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