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殺過數不清的妖獸,最驚險的一次便是三十年前的赤嶺戰役。
那是建城以來最恐怖的一次妖獸襲擊。
烏泱泱的妖獸從蠻荒進攻,一連攻下三道防御線,直到逼近我們城外的赤嶺才被擊退。
她在那場混戰中撿回一條命,可她的夫君和孩子卻在那場戰役中化為灰燼。
城主府的祠堂裡供奉著他們的牌位,所以她才會留在城主府裡打理祠堂。
但她從未跟我說過這些事。
那些往事留下的哀愁,似乎都隱藏在她空洞的右眼中,淹沒在她臉上的褶皺裡。
不過,她卻很喜歡給我介紹牌位主人的事跡。
從創城的老祖宗到保護城主而死的小護衛,每一個牌位背後承載的故事,她都記得十分清楚。
唯獨,遺忘了角落裡的兩個牌位。
我想,那應該就是她的夫君和孩子。
但她從不提那些事,隻是抱著我的時候總會稍稍出神,蒙著一層白灰的左眼隱約閃著淚花。
我不會說話,隻能靠在她的懷裡盡可能地給她一絲溫暖。
9
她不喜歡和人交談,平日裡都躲在祠堂中。
隻有每年一次的除夕夜,她才會穿著一身喜慶的紅衣,在城主府的團圓飯上露出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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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神大典的小聚,是我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屠城那天,我和往常一樣,慢悠悠地晃到了祠堂。
地面上的積雪早已被小廝們打掃幹淨,但他們知道我的喜好,會特意在祠堂前留一塊小雪地給我玩鬧。
我會用爪子,在那片雪地上留下自己的畫作。
一朵是梅花凌寒獨自開,一行便是梅綻枝頭春意鬧。
被融化的雪水順著我的爪縫沾湿我的毛發,冰涼涼的,有種別致的趣味。
等玩夠了,獨屬於我的肉醬也差不多可以出鍋了。
但那天,我才剛到祠堂前的雪地就聽到了府外傳來一聲聲驚呼。
府外的百姓齊聲高喊仙君,我抬頭朝天上望去,隻見一朵七彩祥雲正飄在半空。
祥雲之上,隱約可以看見兩道人影。
10
祥雲降世,天生異象,自然是仙人下凡。
我轉頭朝著祠堂的方向望去,隻見掌事奶奶正扶著門框,嘴唇微顫。
她眼中噙著淚水,拳頭緊握,似有眾多不甘。
突然,一道清冽的女聲從半空中傳來;
「仙君若是愛我,何不屠城以示真心?」
「區區蝼蟻,若能討得你的歡心,殺了又何妨?」
短短兩句話,給城中十萬百姓判了死刑。
眾人還未從見到仙人的喜悅中回過神來,就看到他們崇拜的仙人手持利刃下凡屠城。
他一身白衣,身上還散發著淡淡金光,可我卻沒能從他身上看到半分仙人應有的憐憫之心。
城主騰空而起,與之對戰。
但他修煉得再好,也不過是個凡人,短短幾招便落了下風。
我緊張地朝著府外跑去,卻看到一片陰影從我頭頂掠過。
再抬頭,半空中多了一道人影。
掌事奶奶加入了混戰,她手中的寶劍泛著青光,隱約間似有龍吟。
我顧不得觀戰,匆忙跑到府前。
城主夫人帶著護衛維持秩序,可城內的百姓早已亂了神。
有的攜妻帶子朝著城門的方向跑去,有的卻跪在地上虔誠祈禱可以逃過一劫。
我跳上屋檐,試圖在擁擠的人流中尋找少城主的身影。
今日出府前,他還笑嘻嘻地附在我耳旁,說他和夫子約好了,要偷偷給我帶城南劉記的小魚幹。
我不要什麼小魚幹,我隻要他好好的。
我想要,大家都好好的。
11
人流朝著長樂門移動,那是距離城主府最近的城門。
但不知為何,逃亡的隊伍停下了腳步。
前方的人試圖往後退,後方的人卻想要盡可能地朝前擠。
我站在屋檐上朝著城門望去,隻見那兒不知何時多了一層泛著金光的屏障。
領頭的副尉試圖用刀劍破開屏障,可那屏障紋絲不動。
仙君,封城了。
他當真要用他的仙力,屠城!
我發出悽厲的哀號,想要提醒城主夫人前方發生了什麼,可為時已晚。
半空中,城主的身子率先掉落。
那個像熊一樣的家伙,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
緊接著是城裡的其他修煉者,他們從五湖四海聚到邊境,隻為了鎮守前線,護住天下太平。
遊神大典,是他們為數不多可以放松的日子。
而今,他們如雨點般落在地上。
直到最後,隻剩下掌事和那仙君還僵持在半空中。
但沒多久,掌事便也撐不住了。
她抱緊仙君催動靈力自爆,妄想用這個法子殺死所謂的仙君。
可即便她的身子化為一團血霧,也沒能傷到那位仙君分毫。
仙君的白衣被染成血色,那張冷峻的臉上多了幾分邪魅。
可他隻是輕輕一揮手,便洗去了一身血水。
長樂門前的人群最是密集,他勾動嘴角,手中的寶劍不斷變大。
我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叫喚,試圖讓聚集在底下的百姓們四散而逃。
可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大家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那把寶劍就已經順著街道斬殺眾人。
濃烈血腥味蔓延開來,溫熱的血水匯成一條小溪融化了飄落的白雪,靜靜地吞噬著周邊的色彩。
可寶劍卻未就此停下,它化成數把長劍,沿著街道屠殺幸存的百姓。
12
仙君下凡,踩在滿是血水的街上,一身白衣格外刺眼。
城主夫人已然沒了往日的端莊。
她頭發凌亂,臉上滿是悲戚。
「什麼狗屁仙君,竟要殺我青城十萬百姓!
「將士們,咱們今日就是和這仙君同歸於盡,也要給死去的百姓報仇,給幸存的百姓搏條生路!」
城主夫人拾起掌事掉落的長劍,朝著仙君衝去。
掌事等人合力都未能誅仙,更何況肉體凡胎?
我加快步子,想要救下城主夫人。
可我跑得太慢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城主夫人倒下。
她的身子被仙力幻化的長劍刺穿,明亮的眸子驟然間失去所有光彩。
我趴在她的背上,試圖用爪子堵住流血的窟窿。
可她身上的血怎麼也止不住,黏稠的血液順著我的爪縫不斷湧出。
沒一會兒,血液便凝固。
我以為血液停止湧出,城主夫人就沒事了。
可她的身子早已僵冷,我在她跟前叫喚,輕蹭她的臉頰,卻沒能得到任何回復。
她眼神潰散,已然沒了生機。
打鬥聲在我耳旁響起,等我回過神來時,城中的護衛已經倒下大半。
剩下的人還在廝殺,可是往日能合力斬殺妖獸的護衛們在仙君面前卻是那般渺小。
恨意充斥著我的胸腔,我不顧一切地朝著仙君撲去。
尖銳的爪子就要撓到他的脖頸,可他隻是輕輕一揮手,便將我甩到了牆上。
我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血水不受控制地從我的腹腔湧到嘴角。
我咬緊牙,想要爬起來再戰。
可眩暈感吞噬著我的意識,眼前的世界眨眼間便被黑暗取代。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靈力鑽入了我的體內。
恍惚間,我似乎看到了城主的身影。
13
我還記得,一歲那年,城東顧家的瘋狗偷溜到街上,把城南算命的李大師咬了。
瘋狗其實並不瘋,隻是愛去城郊的亂葬崗玩鬧。
那亂葬崗已經很久沒有使用了,上面長滿了雜草,但總有人說自己在趕路時聽到亂葬崗中傳來怪笑,瘆人得很。
瘋狗卻不怕這些,整日在亂葬崗裡亂刨,好似裡面藏著寶藏一般。
有人說它是被亂葬崗的女鬼迷住了,顧家人為了它好,隻能從李大師那討來符咒把它鎖在家裡。
它被關煩了,所以才會偷溜到街上,本想出城玩鬧,卻不想在路上碰到了擺攤的李大師,看到相似的符咒便當街發起瘋來。
事出有因,但青城的貓貓狗狗,哪個不知道城裡的好人都是我寶兒罩著的?
為了給李大師報仇,順便給瘋狗立威,我特意溜進顧府,打算教那瘋狗怎麼做一條好狗。
可那瘋狗瘋過頭,竟趁我不備,仗著個子高大把我按在地上,恨不得當場咬斷我的脖頸。
我被咬了個大口子,但那瘋狗也沒討著好處,眼睛都被我撓瞎了一隻。
我頂著傷勢,委屈巴巴地跑回城主府。
城主夫人被嚇壞了,巴掌大的臉上布滿了淚水。
她一邊哭,一邊給我上藥。
那藥水臭極了,抹到身上還火辣辣的,疼得我直掉眼淚。
我不舒服地嗷嗷叫,還想要趁機逃出屋子。
城主夫人卻一把按著我,衝我的屁股打了好幾下。
雖然不痛,但丟死貓了。
饒是如此,城主夫人還不解氣,嘮嘮叨叨地把我教訓了一番。
她說我貓小膽大,城裡有名的瘋狗都敢招惹,現在連藥都不肯抹,再也不是一個乖貓貓了。
誰要做乖貓貓?我要做貓老大!
我不服氣地別過腦袋,哼,一點都不懂貓貓的志向。
許是被我不服氣的樣子氣著了,城主夫人當即把我抱到院子,當著隔壁府黑貓的面訓了我好一會兒。
那黑貓,是出了名的嘴上不把門。
被它瞧見,明個兒整座城的貓貓狗狗都得知道。
我衝黑貓罵罵咧咧,想要威脅它,結果一個岔氣反倒把自己氣暈過去。
等再醒來,我便趴在了城主身上。
暖洋洋的靈氣從他掌心鑽入我的體內,順著經脈修復著我的傷口。
疼痛感驀然消失,脖頸的傷口開始愈合、結痂,我舒服得忍不住伸了個懶腰。
城主龇著大白牙露出憨笑,抱著我屁顛屁顛地跑去找夫人邀功。
當靈力流入體內的那一刻,我便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年。
隻要睜開眼,我就能看到城主那張黝黑的大臉盤,還能瞧見城主夫人喜極而泣的模樣。
我會和往常一樣,窩在城主夫人的懷裡,聽她念叨城裡的瑣事。
還會趁著城主夫人打盹的工夫,跑去祠堂找掌事奶奶。
我會幫掌事奶奶抓老鼠,會幫夫子教訓不聽話的學生,還會幫城主保護青城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