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秋姨娘搖搖頭,笑容無力。


「秋水,是秋天的露水。


「爹說我就是這般不值錢的玩意。


「樓裡的媽媽則說我命賤,良人家被賣進來的女子不堪受辱多選擇自盡,隻有我苟活著賣笑,就像那路邊野草,任人一遍遍踐踏,來年仍然旺盛生長。」


「所以夫人不用擔心。」


秋水額間滲滿冷汗,唇被咬得鮮血淋漓,可她眼睛是亮的:「我和孩子都會沒事的。」


我重重點頭,扶穩她顫晃的雙腿。


「快看到孩子的頭了,你再努努力。」


當夜,秋水順利產下一女,母女平安。


可因為秋水遲遲不下奶,孩子餓到哭聲越來越弱。


此時山下是流寇,另一側是萬丈懸崖,我們無路可退。


親衛拼至損失過半,對方傷亡慘重退到山下扎營,打算先困我們兩天。


我們尚能堅持,可孩子不行。


縱然疲累,我掙扎在夢魘中卻難以安睡,直至被瀾兒叫醒。


她抱著孩子,滿臉無措。


「姑母,秋姨她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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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隨同秋水一同消失的,還有沈翎塞在馬車裡的那把琵琶。


不久,山下匪窩裡就響起了樂聲。


玉制琵琶的聲音時而似珠落玉盤,妙曼動人,時而如秋日露水那般悽切婉約。


我心知秋水此行下山,是在為她的女兒為我們爭一條活路。


寒風輕易穿透我的身體,涼得刺骨,疼得揪心。


就算是野草,被踐踏時也會疼,會委屈,會無助吧,可她能依靠的從始至終都隻是自己。


我看了眼懷中的孩子,叫來所有親衛,打算向下突圍救出秋水。


畢竟她的女兒還在等著娘親。


就在這時,瀾兒指著山下驚呼。


「姑母你看,起火了!」


秋天幹燥,落葉與枯枝一點就著,大火在匪窩中快速蔓延。


慘叫連連中,琵琶弦音驟變,如同戰鼓急促有力,它帶著衝破烈火的激昂與悲壯,誓要將命運加諸其身的百般苦難付之一炬。


火即將燒上山頭時,幾聲琵琶殘響似巨石墜地,又低沉如遠處的雷鳴,轉眼間引來一場暴雨。


我怔怔望著山下。


秋水,原來不僅僅是露水,她亦是風暴中的每一滴雨水。


很快火滅了,路也通了。


我抱著孩子坐上馬車,一路碾過焦骨無數。


直至霧氣中顯現出京城高大的門樓。


我們到家了。


11


年節時,以納蘭錚為首的叛軍打散數支朝廷大軍,趁勢圍了京城。


就連榮成王也當了他的階下囚,被斬於城前,用以震懾逼降。


我一身雪白孝衣帶著兩隻瓷壇站在城門之上,身前是咄咄逼人的叛軍,身後是惶惶不安的百姓。


納蘭錚穿著戰甲,驅馬向前。


「魏依然,皇帝和這城牆護不住你,隻要你認錯,本王絕非不念舊情之人。」


我衝納蘭錚一笑,短短幾秒鍾,好像在腦海中就過完了與他有關的一切。


從大婚夜他掀起蓋頭時的緊張,到流放前夜他伏在我膝間悔恨痛哭。


在即將了卻所有事時,心頭不可避免劃過一絲哀傷。


原來,我真的愛過他。


納蘭錚有一點說得沒錯,我不該相信皇帝,他是仁君,也是這天底下最無情的人。


而我進京面聖時與他做了交易。


他為魏家平反,給瀾兒和秋水的女兒一個容身之處。


我會完成父兄未盡之事。


我從懷中取出一紙信件,尚未展開,紅色的字跡就快要透紙而出。


父親和大哥往京城送信前,將這封血書交給我。


為魏家正名,為社稷安定,將納蘭錚徹底打為反王,皆在此著。


我展開血書,揚聲誦讀。


「今書此告,願天下共鑑之,七皇子納蘭錚於流放期間蓄養私兵,結交外敵。其行為舉止,皆已逾越王法,悖逆天道,實有造反之心,謀逆之行!」


納蘭錚為做到出師有名,將先皇暴斃編說成太子弑父,由此招攬到不少能人異士投靠。


此信一出,天下皆知納蘭錚造反。


眼看隊伍異動,納蘭錚為穩定軍心,拈弓搭箭瞄準了我。


「魏家皆為貪生怕死之輩,魏氏之言不可信!」


城門樓上的風很大,我抱起壇子起身時,搖搖欲墜。


我撫著壇子,好像看見父親又一次對我說:「依然,為父以你為傲。」


看到我大哥大嫂坐在桌邊拌嘴,大嫂一把將我拉到身邊:「小姑子,快來幫幫嫂嫂!」


我將兩隻壇子摔下城樓,看著下方騰起的粉塵轉瞬被風吹散,流盡了最後的眼淚。


「我父魏時,我兄魏無咎在此!


「還有我……」


我話未說完,納蘭錚的箭貼著我的脖頸射過,擦出一道血痕。


他目含警告。


「魏氏,你若再不退下,本王下一箭便取你性命!」


我不退反進,半隻腳掌懸於城牆之外。


「還有我魏氏嫡女魏依然,以性命為證,納蘭錚實乃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既看不到來年二月天,那便做隻蝴蝶,去將春日引來。


下一秒,我從高牆上躍下,最後望向納蘭錚的眼神帶著快意與解脫。


12


死亡與疼痛並未到來。


納蘭錚縱馬而來,接住我,作為俘虜帶回臨時軍營。


他後肩中箭,軍醫正在處理。


聽帳外攻城之聲並不如預想中激烈,想來是軍心動搖。


納蘭錚一眼看透我的心事。


「那又如何?成王敗寇,明日天亮前,本王就能攻入京城。」


軍醫替納蘭錚取了箭頭,他緊握雙拳,並未痛哼一聲。


「你登城樓,分明是信不過皇帝,想要裹挾天下學子護你魏家存續。


「既然如此,為何選擇幫他不幫我?


「就因為他是太子,是正宮嫡出,他就是天命,本王就必須俯首稱臣?」


納蘭錚自幼隨母妃住在冷宮,雖是皇子,卻人人欺凌,甚至被皇兄們逼迫著,去鑽總管太監徒孫的胯下。


我第一次在宮裡撞見此事,就央了父親為納蘭錚主持公道,讓他得到皇子應有的待遇,他日才能替皇上分憂。


沒想到竟助長其野心,變得面目全非。


我看著手上的镣銬,隻覺得納蘭錚多此一舉。


「我們魏家效忠的是朝廷社稷,太子即位,政權平穩更迭,百姓才有好日子。


「而你納蘭錚,為一己私欲挑起戰火,最終不過是史書上遺臭萬年的罪人。」


納蘭錚拽著镣銬,將我拉至身前。


「當初是你多看了一眼,救本王於水火,為何不繼續看下去!


「魏依然,本王會登上皇位的,本王要將你鎖在皇宮裡,讓你到死,都隻能看著本王一人。


「本王等著你後悔求……」


納蘭錚的話沒能說完,嘴角淌出黑血,他捂著胸口,臉色越來越白。


「難道是箭上有毒?」


軍醫慌著去查看箭頭,卻被納蘭錚制止。


他看著我,一把抹掉血漬,卻又流出更多。


「你何時下的毒!」


「就在我生辰那日,可惜用了這麼久,才發作。」


說到這,我再也忍不住,喉間一苦,緊跟著咳出烏血。


父親熟讀醫書,我自幼也跟著他學了不少。


在寧城那邊,我找到了醫書上說過的紅色有毒砂巖,我用它制出毒藥,在生辰那日等著親手送納蘭錚上路。


但他的暗衛盯得太死,我找不到機會。


那晚我放任納蘭錚強迫,趁他酒醉,床榻間,我吃下毒藥隻來得及喂給他一半,剩下的就在我舌苔上化了。


軍醫對這種未知毒素毫無辦法,納蘭錚暴怒之下趕他離開,掐住我的脖子。


「解藥在哪?」


我的眸子裡閃過嘲諷,對身體裡的疼與麻木反復交纏,無能為力。


「不是說要生同衾,死同穴嗎?


「你也算如願以償。」


這時帳外傳來數聲急報,納蘭錚的軍隊尚未攻入京城,左右翼和後側竟又冒出朝廷大軍,將其徹底圍困。


從一開始,皇帝就用京城為餌,做了這個必死的圈套。


聽到帳外丟盔棄甲的哀號。


納蘭錚松開我,虛弱到癱坐在地,他用最後的力氣拔出佩劍,一點一點推到我面前。


「本王改主意了。


「殺了我,替你父兄嫂嫂報仇。


「……然後活下去,魏依然。」


13


皇帝怕納蘭錚自立為王割據西北,終成大患。


為將叛軍一網打盡,他命朝廷大軍佯裝潰逃,營造出京城兵力不足的假象。


大軍重新集結後擊退入侵的外敵,再向納蘭錚包抄過來。


叛軍大敗於京城,僅剩八皇子帶著僅存的兵力負隅頑抗。


就在這時,我滿身的血,騎著納蘭錚的戰馬進入戰場,高舉手中頭顱。


「反王納蘭錚已經認罪伏誅,爾等還不速速投降!」


我聲音不大,卻足夠戰場和城牆上每個人聽見。


八皇子吐出一口血沫。


「你這頭顱被血掩蓋著面容,如何證明是納蘭錚?


「本王看是他怕死,跑了!才推你這麼個女人出來收場!」


等八皇子說完,我將頭顱扔過去,任它在戰場上翻滾,沾滿血與沙,最終停在所有人注視之下,其口中掉出塊染血的玉佩。


正是七皇子納蘭錚所有。


他死了,是我親手用劍一點點斬下他的頭顱。


我以為,他咽氣前至少會對我說一聲對不住。


可納蘭錚就隻是任我割斷他的筋骨血肉,他看著我,直到生命的燭火熄滅也不曾閉上雙目。


這一世, 我與他恩怨已了。


望來世, 不復相見。


14


平定叛亂後, 皇帝如約為魏家平反, 並將家宅和被抄的財物悉數奉還。


我為父親和大哥嫂嫂在京郊立了衣冠冢,每天有無數文人學子自發去悼念。


瀾兒進了京城女學, 功課上再無一日偷懶。


她這麼小, 就背上整個魏家,終歸是我這個做姑母的無能。


秋水的女兒已經被我收為養女,姓魏, 名甘, 是驅散苦難的甘霖。


京城二月天,坐在院子裡仍覺得身體寒涼無比。


婢女給我換了新的湯婆子,還在旁邊升起爐火。


到底不是制毒的行家。


那藥充其量也隻能要半條命,皇帝賞了好些藥材,太醫也來看過幾輪,都說調理得當, 我尚存幾年壽數。


也好, 沒準還能等到瀾兒招婿的那天。


正說著,瀾兒下學了,陪在我身邊通篇背誦了今日學的文章,且已有幾分見解。


秋姨娘懷孕月份大了,站著很有些吃力。


「聽想」「我想跟著先生去遊學,去看看漠北與江南, 聽說地方上, 女子亦可從官, 掌一方民生。」


瀾兒說得興起, 我仿佛看見了她亮如星星的眼眸。


我能做的, 當然是支持她。


或許有朝一日,瀾兒能真正掙脫皇權束縛, 贏得自由。


忽而,我感覺眼前一暗。


我忙伸手向瀾兒:「天陰了,快幫姑母把晾曬的藥材收起來,都是給你表妹調理身體的, 別被雨淋湿了。」


半晌沒聽見動靜, 身上倏爾又暖和起來。


瀾兒拉著我的手, 似有些哽咽。


「姑母,如今楊柳抽枝,野草嫩綠, 城內有稚童放紙鳶, 遮住片刻陽光。」


原來是紙鳶。


難怪這幾日府內的侍女偷偷摸摸在做些什麼,如果是阿綠,一定按捺不住,央了我一起出府踏青。


想到庫房裡好像還有阿綠當年做的紙鳶, 又大又漂亮。


隻要飛得足夠高,或許她就能看見。


想到這,我彎了彎嘴角,讓侍女準備一下, 明日出城。


聽到她們雀躍歡呼,我才覺得今日果真如瀾兒所說,春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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