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的顛簸,見到葉清溪時,我的腿疼得幾乎站不穩。
葉清溪瘦了,皮膚被曬成小麥色,見到我意外地笑了,然後嫻熟地整頓好在練兵的軍隊,將我請進帳中。
她看起來那樣生機勃勃,而我隻是幾天的車馬旅途就難以站在她面前。
我又有什麼資格去喜歡她。
最後,我們隻是像多年老友一般,一杯粗茶,敘敘舊事。
回到京城後,我一直做著皇帝的左右手,百姓生活很好,我無數次走在大街小巷上確認著這個事實。
我一直沒有娶妻,孤身一人,但一直和葉清溪有書信往來,不多,半年,或是一年,總會有一封。
已經很好了,作為朋友,這樣也很好了。
終於,國泰民安了。
我越來越喜歡脫去官服,隨便走在大街上,聽那些吵鬧聲、叫賣聲。
我入神地聽著討價還價的聲音,猛地被一個舉著糖葫蘆的小女孩撞到。
小女孩鬼鬼祟祟的,也不害怕,反而神神秘秘地向我招手。
我有些好笑地彎腰,小女孩童聲清脆:「叔叔,一會有一個討厭鬼過來,你幫我引開他!」
「安安!我可看見你偷吃糖葫蘆了!我要告訴姨母!」
一個小男孩氣衝衝地追過來。
小女孩吐吐舌頭,一溜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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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走過來,煞有介事地行了一禮:「請問可曾見過一個討厭的小女孩?」
他頓了頓,別扭補充道:「拿著糖葫蘆,長得很可愛的。」
我彎下腰笑著看他:「你討厭她啊?」
小男孩脫口而出:「也不是!」
隨後又漲紅了臉,一副十分別扭的樣子,支支吾吾半天:「我,我挺喜歡她的,但是她換牙不可以吃很多糖,會長蟲子!」
我笑了,溫和地給他指路,頓了頓,我又輕聲開口。
「那,別忘了告訴她。」
10
八王爺番外:
看見那個熟悉的鈴蘭花手镯那刻,我就知道我輸了,一敗塗地。
我的胸口被貫穿,倒下的那一刻,一向記仇的我想著的不是看看身後是誰,化作厲鬼也不放過他。而是很蠢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抹光亮。
是秋天,但我好像又聞到了鈴蘭花的幽香。
我是野種,先皇無數次這樣說,我自出生就被丟在冷宮,無人在意。
聽嚼舌根的太監宮女說,我的母妃和侍衛苟合,生下了我,給那皇帝戴了好大一頂綠帽。
天家震怒,可礙於好笑的是,為了皇家顏面沒有把這事抖摟出去,但在這樣處處骯髒的皇宮裡,也早就不算什麼秘密。
要掐死我的嬤嬤心軟,把我丟在冷宮任我自生自滅,我竟也奇跡般活了下來。
等我懂事一點,知道自己的身世存疑,我更加不屑。
為了這天大的皇家威嚴,我有把握這老皇帝會吃下這個啞巴虧。
於是十三歲那年,我悽悽慘慘地跑進宴會,在百官目光中聲淚俱下地表演,如我所料,盡管皇帝的臉色差得像冷宮的地板,但文武百官也都承認了我這個八皇子。
漢室子嗣單薄,我上面有六個姐姐,老皇帝無能,姐姐們都被送去和親,三皇子早夭,隻留下一個兒子尚在襁褓,在百官眼裡,我就是漢室唯一的希望。
突然有一人站出來,面目猙獰,猝不及防朝我放箭,大概是敵國的探子。
在眾人的手忙腳亂中,我看見一個搖搖晃晃的小娃娃衝我走過來,試圖把手裡的糕點遞給我。
我沒有動,甚至起了要不要拿她擋箭的想法,我沒什麼善心,我隻想自己活下去,我知道自己從來不是什麼好人。
就在這時,奶娃娃的母妃驚叫著撲過來,替我和她的女兒擋下這一箭。
哦,不受寵的齊嫔,母愛可真是偉大。
我冷眼旁觀這一切,想著。
老皇帝不缺女兒,一個不受寵的妃子更是無足輕重,妃嫔們多少都知道我的血脈不純,沒人願意撫養我。
那個小娃娃才四歲的年紀,說話都有些口齒不清,在奶娘的懷裡哭得肝腸寸斷。
可惜那老皇帝一個眼神也沒有分給自己的女兒。
我還是住在冷宮,比之前好的是我有一日三餐的飯可以吃,自由活動的區域也大了。
老皇帝不想看見我,我也很識趣地不往他身邊湊。
很快我十六歲,老皇帝不管再怎麼嫌惡我,也不得不給我一處宅院,他生怕再被戴一次綠帽。
我當然樂於接受,這更加方便我行事。
大概是惡意使然,我明知道老皇帝的太監就在不遠處跟著,我還是不緊不慢地在後宮轉了一圈。
無他,就是想惡心一下。
路過御花園,我聽見裡面的爭執聲,今日心情好,後面還有一位苦瓜臉的太監,我樂於去湊湊熱鬧。
是當年那個小娃娃被欺負了。
叫什麼來著?哦,佳兒,能看出取名人的敷衍,佳兒,假兒,我反應一會,差點笑出聲。
一個大肚子妃嫔居高臨下的,眉眼間都是囂張:「小啞巴,這御花園的花豈是你想摘就摘的?還不快滾出本娘娘的視線?」
旁邊的宮女也頤指氣使道:「就是就是,還不快滾,衝撞了娘娘肚子裡的小皇子你有幾個腦袋也賠不起!」
劉佳兒隻是安靜地呆在那裡,不吵也不鬧,那妃嫔和宮女像是早就習慣這樣的反應,笑鬧著踢她幾腳,儼然把她當作玩物,過了一會覺得沒意思,也就散開了。
身後還有一個眼線,當作沒看見總歸不好,畢竟當年劉佳兒的母親確實救了我一命,我便走過去,難不成真是個傻的,掉在地上被踐踏的鈴蘭花,被這小姑娘認真又仔細地撿拾起來。
我不知怎麼覺得有些無聊了,隨手薅下開得最好的一簇鈴蘭花,塞進她懷裡,無視這傻子的反應,大步離開了。
終於有了自己的地方,哪怕到處都是眼線,活動起來也總是便利的,我忙得腳不沾地,我心知肚明這皇位絕不會傳與我,但我每結交一位大臣,就多一張底牌。
又是一年春天,我聽見門衛自言自語地嘀咕,說門口總是會多出一串鈴蘭花。
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拿了進去。
我沒由來地想到深宮裡那個小姑娘,也不知道她是否在那樣的深宮裡活了下來。
老皇帝病重,終於要死了,我幾乎準備好了一切,卻沒想到拿出聖旨的是劉佳兒。
他在賭,賭我有沒有那麼一絲心軟,還記得當年的恩情。
我爹娘擔心我去了朝堂會被吃得骨頭都不剩,這條路太辛苦,何況我們家樹大招風,他不放心我一個女兒家。
「我直」我印象中的劉佳兒是膽小的、軟弱的,但莫名地,今天對著滿身血腥的我,她神色很平靜。
我心平氣和道:「將聖旨給我,我會放你走。」
劉佳兒也說,「我確實想要自由。」
我正欲說話,她又緊接一句:「但代價不能是亡國。」
我譏諷地笑了,想說這樣的王朝有什麼好守護的?王位就該有能力的人來坐,可我還沒有張口,就感受到一陣鑽心的疼痛。
劉佳兒笑了,輕輕說:「原本我打算,用這一蠱,換我的自由。」
電光石火間,我一下子想明了緣由,我扯著嘴角露出一個笑。
是了,我一直小看了她,少女站在高我幾個臺階的大殿前,居高臨下,我不禁思考,那麼她要什麼呢?女帝?垂簾聽政?或是一雪前恥?
好像都不是,她想做的好像很簡單,以身入局,成為一個奇妙的平衡點,一個人,苦苦支撐著這個王朝。
何苦呢?我無數次這樣問她。她也無數次這樣問我,我的回答很簡單,我想活著,劉佳兒就笑著回答,我想讓大家都活著。
可她根本沒辦法真正掣肘我,我繼續結黨,拉攏大臣,偶爾她身體好時跑過來攪亂我, 然後志在必得地對我放下狠話。
你瞧著吧,總有人能更好地解決現在這一切, 會有人提出比改朝換代更好的選擇,誰都不用死。
甚至有一段時間,我覺得這樣也不錯, 等著吧,萬一呢,萬一真的有人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呢,和劉佳兒待久了, 我竟也做起這樣的春秋大夢來。
可是劉佳兒死了, 在一個很冷很冷的冬天, 那時我剛得知邊關垂危,忙得焦頭爛額,外面一片缟素,我問起才得知。
嘉寧公主於三日前病故。
不可能吧, 我喃喃道,不可能吧, 怎麼會呢?劉佳兒好好的,怎麼會病故呢?她不是很厲害嗎?是不是實在厭倦了這樣的日子, 幹脆上演了一出金蟬脫殼, 真的去浪跡江湖瀟灑快活了?不行, 是你把我帶到這個棋局上的,你怎麼可以先逃脫?
我劫了嘉寧公主的靈車, 找來了當天所有的宮女侍衛,我一遍遍地問, 一遍遍地確認,可我不願意相信這樣一個事實。
對,屍身上沒有她最愛的鈴蘭花手镯,一定還有轉機的, 一定是有隱情的。
我大概笑得很猙獰,幾乎是倉促地走出門去,聽見有百姓議論:「這嘉寧公主病逝,八王爺會不會起兵反亂啊?不會又要變天了吧?唉……」
對,反叛,對, 劉佳兒最怕我起兵謀反,殺了她那不成器的侄子, 她最怕看見戰亂了, 我去逼宮,去起兵謀反, 我一定要把她逼出來。
我一路上殺了很多人,這個給劉佳兒遞過水,那個是劉佳兒宮門口守夜的小太監,我殺了好多好多人, 你看啊劉佳兒, 你快出來吧,用蠱,讓我疼得無法站立,出來守護這些你想守護的人啊……
直到我劍指向那位劉佳兒多年的好友, 她伸出手去擋的那一刻,我看見鈴蘭花手镯。
我停下了,然後再一次願賭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