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被抄,庶姐連夜將我送走。
直到出了城,我才知來接應我的是她偷偷與我提起過的心上人。
而庶姐頂了我的名字,被充官妓。
庶姐死那年,面目全非,渾身潰膿,一卷草席扔在了亂葬崗。
她的心上人抱著她的屍體痛哭三天三夜,將一切罪責怪到我身上。
直到小將軍成親那日。
我看見庶姐鳳冠霞帔,被小將軍呵護在掌心裡。
可那小將軍。
是與我從小就定了親的未婚夫君。
1
侯府被抄得突然。
爹爹進了宮就再沒有回來。
大批大批的官兵衝進前廳、闖進後院,連拿帶搶,連推帶拽。
庶姐不知道從哪兒得了消息。
她連夜將我喬裝打扮,把我裝進了農戶要送出城的泔水桶裡。
臨走前,我揪住她的袖子,不明所以,「姐姐,這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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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姐心急。
她將那桶蓋子扣在我頭頂,「妹妹,你可信姐姐?」
我被庶姐發了狠的表情嚇到,隻得盲目點頭。
「我信的。」
庶姐松口氣。
她往我懷裡扔了好多好多銀票。
她說的那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被隔絕在臭烘烘的木桶外。
出了城。
我看到路邊一青衣男子長身而立,他駕著馬車像是已經等了很久。
庶姐說,那人是專門在等我。
我爬上馬車,咳得臉頰通紅。
男子白淨的手掀起簾子,遞給我一方帕子。
他的聲音有些清冷,「二小姐先用帕子擦擦汗,馬車上備了些幹糧和水。」
我接過帕子,小聲道了句,「多謝。」
他一邊催動馬車,一邊與我解釋,「我們得趕緊走了,要來不及了。」
胸口傳來一陣慌亂的鈍痛,我問他什麼來不及。
他抿著發白的唇,隻字未提。
他隻說他叫宋嶼清,從此我便是他遠房家的表妹。
宋嶼清。
從前庶姐與我提起的,她那偷偷放在心上三年的人。
竟是他。
2
我們趕了一夜的路。
直到進了山,到了一處靠山吃山的村莊。
村莊不大,隻住了幾戶人家。
宋嶼清將我從馬車上扶下來,逢人便說我是來投奔他的表妹。
可我不是。
一路上我問了他好多遍,「庶姐為何要讓他來接我。」
「庶姐為什麼不和我一起?」
「庶姐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他都沒有回應我。
可他通紅的眸子裡泛了淚光,愈發讓我不安。
太陽從烏黑的雲層裡冒出了尖,灑下了一地的金黃。
宋嶼清看著京城的方向,袖中的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半晌,他嘆了口氣。
我捂著胸口,疼得渾身直冒冷汗。
宋嶼清嚇到了。
他匆忙帶我去了最近的集市,尋醫館找大夫為我看病。
剛到集市,熱鬧喧天。
一列官兵捧著蓋了印的罪狀貼在了公告榜上,百姓一哄而上。
天子震怒,侯府被抄。
所有男眷就地斬殺,所有女眷被充官妓。
我震驚得大口嗚咽,卻出不了聲。
原來,庶姐說的是這件事。
所以她才會與我說,讓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所以她才會與我說,我這侯府唯一的嫡女定要好好活著,我在便是那青山在。
胸口像是被千斤石壓著,我喘不過氣。
眼淚如豆般滾滾而落。
不到醫館,我便暈了過去。
3
再醒來,已是半月後。
宋嶼清比上之前更瘦了幾分,臉色也白了不少。
庶姐說過,她心儀的那人,自幼身體不好。
我撐著身子坐起來,手上一軟又跌了回去,發出砰的一聲響。
正在煎藥的宋嶼清不慌不忙地將扇子放在藥爐旁,他盛了碗被熬得漆黑的湯藥,走到床前。
「醒了?」
「那今日便自己吃藥。」
說著,他將碗放到一旁的木凳上,走了出去。
我木然地打量著陌生的房間,腦海裡卻全是那張寫滿爹爹罪狀的皇榜。
我的爹爹,曾隨先帝開疆擴土的定國侯,卻因通敵叛國的罪名全家被抄。
通敵叛國。
那個從來將忠義放在第一位的爹爹,怎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我捂著胸口,竟哭不出一滴淚。
爹、娘、庶姐、姨娘。
侯府的人不多。
可我一個都舍棄不了。
我掙扎著從床上爬下去時,宋嶼清回來了。
他瞥了我一眼,將手裡捧著碟子放在了藥碗旁,碟子裡裝著梅子糖。
「躺回去。」
「我既受喻瑤之託,便一定會照拂你。」
「喻瑤說你自小就喜梅子糖,喝藥時總要提前備好。」
「躺下吧,喝了藥才能吃。」
宋嶼清提到庶姐的名字時,聲音微不可察地顫抖著。
江喻瑤。
我的庶姐。
頂了我侯府嫡女的名,去了那被千人騎萬人棄的骯髒地方。
我端起碗。
眼淚終於落進了漆黑的湯藥裡,苦不堪言。
4
我在這小小村莊苟活了三年。
宋嶼清晝出夜歸。
他總往京城跑,回來便將自己鎖起來。
我知曉,他去偷偷看庶姐了。
庶姐被鎖在那吃人的地方,肯定過得不好。
我不敢問。
庶姐給我留了一封信,信上說清了事情原委。
她說她夢到侯府被抄,夢到我被充官妓後受盡凌辱。
侯府無罪。
侯府上下何其無辜。
可她一介女子,保不了整座侯府的人。
她連夜將我送出,全當還了那年我求著娘親讓她和姨娘入府的恩情。
難怪那晚,她好說歹說哄我上了那輛保命的驢車。
她在信中幾乎字字泣血,她讓我好好活著,努力等到侯府洗清冤屈那日。
可偏偏事與願違。
庶姐在信中說的沉冤得雪未能實現,庶姐卻丟了自己的性命。
那日,我央著宋嶼清帶我去京城。
三年朝堂更替,再無人記得定國公府。
宋嶼清沉默了很久,才點頭。
我遮著面紗跟在他身後。
入了城,撲面而來的是從前熟悉現在陌生的人聲鼎沸。
孩童捧著糖葫蘆走街串巷,唱著歌謠。
直到四個身穿小廝衣服的男人抬著草席,匆匆從那最繁華的鬧市跑了出來。
草席裡裹了個人。
垂下的那隻手,手指被夾得面目全非,腕間青紫交錯。
可偏偏。
我和宋嶼清都看到了那腕間的那點紅痣。
5
草席被扔在了城外的亂葬崗。
七月的天,酷暑難耐。
亂葬崗遍布飛蠅,屍臭燻天。
宋嶼清停在那兒,雙腳像是被灌了鉛,抬都抬不動。
我看著他逐漸佝偻下去的脊背,心髒如同被利刃刺穿,痛到窒息。
我們誰也不敢上前確認。
如果那兒躺著的是庶姐,我該當如何。
宋嶼清又該如何。
後來,還是我去了。
草席被掀開時,臭味直衝額頂。
可隻一眼,我便確認,她就是我的庶姐。
她的頸前,還掛著我從前為她求來的那條平安墜。
不敢想,為了留下這個墜子,她又付出了多少。
面目全非的庶姐赤裸著身體,滿是傷痕,從上到下竟無一處完好肌膚。
那些傷口潰了膿,很快就招來蟲子啃噬。
我一邊抹掉臉上不斷滑落的眼淚,一邊將那些飛蟲拂開,喉間強忍著一股腥甜。
宋嶼清始終沒有走近。
我不敢回頭看,脫下外衣披在了庶姐身上。
直到日落西山。
宋嶼清才邁開沉重的步子,站定在我身邊。
他啞著嗓子,隻說了一個字。
「滾。」
我顫著指尖,抬頭看向他。
宋嶼清沒有看我,而是將自己的外衣也脫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給庶姐穿上。
他俯身將庶姐抱起,喉間滾著低低沉沉的哭腔。
宋嶼清很痛。
我也是。
6
宋嶼清把庶姐的屍體帶了回去。
他將庶姐放在自己的床榻上,小心翼翼地取來水替她換洗。
他把我趕了出去。
我從他的臉上讀出了他對我的恨意和厭惡。
之後的三天,宋嶼清再沒有出過屋子。
我等在門口,強撐著自己在廚房做好一日三餐。
可一日三餐換了一遍又一遍,宋嶼清都沒打開過門。
他抱著庶姐,痛哭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宋嶼清終於出來了。
他看著我,眼底滿是恨意。
他把門鎖上了,不讓我去看庶姐。
「可是...」
我拽著宋嶼清的衣袖,苦苦哀求。
宋嶼清用力拂開了我,聲音比那冬日寒冰還要刺骨。
「可是什麼?」
「如果不是你,她又為什麼會死?」
「江綺安,夠了。」
「別再來打擾喻瑤了,我不想讓她再看見你。」
我踉跄著從地上爬起來,話在嘴邊繞了一圈又一圈,開不了口。
宋嶼清說的對。
庶姐是為了我。
如果不是我,庶姐或許早已與他雙宿雙飛。
庶姐下葬那天,宋嶼清在我喝的水裡下了藥。
我昏昏沉沉睡過去。
再睜眼,屋子裡空無一人。
我問遍了村民,找遍了村莊,翻遍了整座山。
宋嶼清走了。
我不知道他把庶姐葬在了哪兒,他也再沒有回來。
7
我懷著滿腔恨意回了京城。
我恨那不明是非濫殺無辜的帝王,恨那貪圖享樂不拿女子當人的地方。
可我回京城那天,鑼鼓喧天。
我遮著面紗,被人群擠了又擠。
終於我才看清。
一列迎親隊伍正沿著最熱鬧的街道前行,大紅喜字卻晃得我有些眼暈。
隊伍最前方,男人身披鎧甲,騎著高頭大馬。
隻一眼,我便愣在原地。
是他嗎。
心髒不受控地劇烈跳動著。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一路跟著迎親隊伍。
直到隊伍停在一方府邸門口。
府邸很新,甚至沒來得及掛上匾額。
男人從馬上一躍而下,被人簇擁著進了府邸。
再出來,他的懷中多了個身披鳳冠霞帔的新娘。
陽光穿透雲層落在華貴的喜轎上,鑼鼓聲響起,祝福聲一浪高過一浪。
頭蓋喜帕的新娘被男人小心翼翼抱進喜轎,如獲世間珍寶。
男人抬步上馬,策馬揚鞭。
繁華街市,落了滿地的銅錢碎銀,喜氣洋洋。
新娘掀起喜轎一側的窗簾,像是好奇又期待眼前這熱鬧景象。
微風卷起喜帕,露出她清麗的側顏。
竟與庶姐九分相像。
有人在說,「江小娘子命好,是小將軍捧在手心上的珍寶。」
那新娘竟也姓江。
我難以置信,追了上去。
卻親眼瞧見窗簾內探出一隻白皙修長的手,腕間正有一點醒目的紅。
而那小將軍。
是與我從小就定了親的蕭家兒郎。
8
蕭聞璟竟回來了。
一顆七上八下的心變得更加凌亂。
我努力湊到人群最前面,隨著喜轎一路去了將軍府。
從前總來的地方如今很是陌生,高掛的紅色綢緞比那天庶姐身上的血還要豔上幾分。
喜轎落地,新娘探出身子。
蕭聞璟接過她的手,視線隨意掃了一圈。
雖隻一眼落在我身上便移開,卻讓我渾身一震。
是他啊。
就是他啊。
那個從小與我一起騎馬尋樂哄我開心,後來不辭而別偷偷隨著蕭老將軍去了前線的蕭聞璟。
可他現在手上牽著的人,又是誰呢。
會是她嗎。
我眼巴巴守在將軍府門口。
等了一天又一天,我想那新娘總有回門的一天。
可新娘沒出來。
我卻等來了蕭聞璟。
他就那麼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睨著我。
「江綺安。」
「我要是你,就不會再回京城。」
「那些因為侯府通敵而喪生的士兵,定國侯府償還不起。」
脫去稚氣的蕭聞璟,聲音像是淬了毒,仿佛我不該出現又該死。
我往後退了一步,張了張口,一句話都說不出。
蕭聞璟一步步逼近,將我壓進巷子,咄咄逼人。
我咬著唇,抬頭對上他如鷹隼般的眸。
「蕭聞璟,我隻想知道那個人...」
「是姐姐嗎?」
9
蕭聞璟來去匆匆。
他冷嗤一聲,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隻留給我一道挺直的背影,冷漠又孤寂。
蕭聞璟說是因為當年爹爹通敵叛國,蕭家軍幾乎用全軍覆沒的代價換來了慘勝的結局。
通敵叛國四個字,讓我如墜冰窟,雙腿動彈不得。
原來,就連蕭聞璟也這麼以為。
他走後,將軍府的門開了。
從裡面走出來一個嫋嫋身姿的女子,身後跟著幾個婢女小廝。
我終於看清她的臉。
我的庶姐,江喻瑤。
心髒像是被一隻大手用力揪住,疼得我倒抽著氣。
庶姐還活著。
真好。
可她為什麼不來找我。
為什麼那些人都說她死了。
為什麼她會把我送她的墜子胡亂丟到別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