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怔住了，筷子停在圓桌的中央，往前不是，往後也不是。我拍著桌子站了起來：「周焱你怎麼回事？對長輩這麼沒禮貌！」

「劉芳菲，你還好意思說我！還不是你，非要跟我借錢，要不我怎麼會編出被詐騙的理由來拒絕你？！

「你們老劉家有什麼好事都想著劉淼，什麼時候把我放在眼裡！呵呵，200 萬，真是大手筆！還說對我視如己出，我真是差點都信了！對我不過是給口飯吃，對劉淼，那是 200 萬！

「你的心都偏到胳膊上去了，怪不得孟局長不要你！命好嫁了個高官你也守不住！」

大哥聽不下去了：「周焱，你有沒有良心，沒有你小姨，你能讀高中、讀大學，能有現在的工作嗎？」

「哈哈，工作，」周焱仰頭大笑道，「就她給我找的朝九晚八，時不時周末還要加班，月薪才一萬出頭的工作？你們也不看看，她親生女兒晶晶做的是什麼工作，麻省理工的教授！用一萬一個月的私企工作打發我，她配當我小姨嗎？」

「怎麼就不配了，你小姨又不欠你什麼！找了一萬一個月的工資還不知足！你那麼有能耐怎麼不自己找？有種你現在就辭職啊，又沒有人求著你去幹！」哥哥氣得面紅耳赤。

周焱也開始口不擇言：「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收養我？還不是惦記我父母的那點賠償款！兩個人的賠償款，怎麼也得有兩百萬吧，你們花到我身上了嗎？」

一直沒有說話的老母親突然站了起來，走到周焱旁邊「啪」的一聲給了她一巴掌：「都是看在你爸媽早逝的分上，全家人寵著你，把你慣壞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像周家人一樣自私！當年撞到你爸媽那個貨車司機，連保險都沒錢買，有兩百萬賠給我們？就賠償的那幾萬塊錢，你爺奶還來鬧，說什麼你媽當場就死了，你爸還在醫院搶救了一天Ṫṻ₎，你媽的賠償金要先由你爸繼承，你爸的賠償金自然應該歸他們。最後那幾萬塊錢，全被你爺奶拿走了，就連你家那茅草房，也被你叔家佔了。這些你是第一天知道嗎？」

「這些都是你們說的，我怎麼知道你們有沒有騙我？

「你們口口聲聲對我好，可是我結婚的時候，隻有一輛車陪嫁，晶晶結婚的時候，陪嫁了一套房子！」

「你跟晶晶能一樣嗎？你小姨養你，那是情分。他們家的錢是你小姨和你姨夫共同攢下的，你姨夫憑什麼不給自己的孩子？就連那輛車，本來都該是晶晶的！」

「她留了學，嫁了優秀的老公，而我什麼都沒有！我讀一般的大學，幹一般的工作，嫁一個普通公務員！」周焱猶自吼叫。

羅浩聽到此言，稍有平息的怒火又猛地蹿上來：「你這話什麼意思，看不上我就離婚！」

我道：「你沒去留學能怪我嗎？晶晶是拿了全獎去的，你連雅思都沒考過，我怎麼送你出去？！」

周焱還待發火，這時老孟推門而入，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道：「你們不是離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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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瞟著羅浩的方向：「那是一場誤會，現在是你要離婚了。」

羅浩站在那裡，有種失魂落魄之感。周焱也一下子蔫了。

她對我撕破臉，無非是覺得我和老孟離婚了，我再也不能給她什麼助力，沒必要再裝了。而現在，老孟再次出現，還專門拉了椅子坐到我身邊，倒水夾菜，溫柔體貼。

妒火，在她的眼中熊熊燃燒。

8

這頓飯後來還是吃了下去，但我沒想到，周焱除了自私涼薄，居然還闖了大禍。

周焱的老板，也就是我的老同學老梁約我吃飯，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與我面談。我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連眼皮都一直在跳。

赴宴時，老梁言語和氣，但看得出心情沉重：「芳菲啊，我們是多年老同學了，這件事情讓我有些為難。」

我心裡更慌了：「老梁啊，咱倆什麼關系，有話就直說吧。」

「是這樣，你上次介紹你侄女周焱到我公司工作。出於咱倆之間的關系，我對她也比較信任，讓她負責公司財務，後來還升了她當財務主管。但是最近我發現，她侵佔了公司幾十萬元款項。」

「什麼？！」對這個突發的消息，我無法接受。但老梁眼神篤定，不容置疑。

面對我的驚慌，老梁安慰我：「芳菲，她做出這種事情，雖說肯定不能再在公司待下去了，但是如果你不想她坐牢，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報案。」

周焱猙獰的臉和我父母蒼白的發在我腦海中交錯出現，我端起面前的茶水，一飲而盡：「老梁，你容我考慮兩天。」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

家裡的相冊中，年輕的姐姐穿著村裡裁縫縫制的碎花的確良襯衫，笑得羞澀。如果時光倒流，我仍然會選擇收養周焱，將她撫養長大。哪怕這是一個農夫與蛇的故事。因為，如果不做那個農夫，我此生都會活在愧疚之中。

我悔恨的，是她十歲偷偷拿了晶晶的水晶項鏈時，我顧及她剛剛失去雙親，擔心她有寄人籬下之感沒有狠狠責罰，隻是告訴她喜歡什麼就告訴小姨，不要拿別人的。後來她確實什麼都開口向我要，但我沒想到，她依然惦記別人的。惦記我給晶晶的陪嫁，惦記我給劉淼的錢，甚至，還惦記上了老梁公司賬上的錢。

我不應該再犯與上一次同樣的錯誤，不應該再縱容她了。可是，我那年邁的父母，如果知道從小疼到大的外孫女要去坐牢，他們能受得了嗎？老劉家往前數幾代，都是本本分分的人。他們把臉面，看得比命還重要。

我喝了點酒，渾渾噩噩地睡了一夜後，心軟了，想著如果周焱能夠向老梁認錯，把侵佔公司的錢都退了，再跪在她父母墳前發誓以後踏踏實實做人做事，我就豁出我這張老臉求老梁網開一面。

但是沒有想到，變化就是比計劃快。

9

第二天早上，一個年輕女郎吻向老孟的照片出現在我的手機裡。發件人是個陌生號碼。我一掌拍醒身邊的老孟，喊他自己看。

老孟說，昨天走在繁花路上，是有個女的與他擦肩而過時突然強吻了他。

我冷哼：「真是連臉都不要了，你是吳彥祖還是彭於晏，帥到被人當街生撲的程度了嗎？」

老孟解釋道：「我要是編的，會選個這麼離譜的理由嗎？」

「不要找借口了，我看是小三找上門了吧？上次寫的離婚協議還在呢，直接去離婚。」

「你不信，我們去調監控。」

一個小時後，我們出現在繁花路派出所。

監控中的那一幕讓我目瞪口呆。這怎麼可能？活了五十多年，如今我的三觀碎了一地。我拿出短信，堅決要求警察以侮辱罪立案。

三天後，警察的電話來了，他開門見山，告訴我他們不予立案。原因也很簡單，他們已經查明了，發件人是我的侄女。她說她並沒有要侮辱老孟的意思，否則會把照片發到網上，而不是私發到我的手機裡。她這麼做，隻是個惡作劇，目的是考驗我對老孟的信任。

「哈哈哈哈哈，考驗我？可笑，真是可笑！」我當時在商場試衣服，不顧導購詫異的目光，笑出了豬叫。衝動之下，我顧不上已經挑選好的新衣，打車徑直去了派出所，向警察展示了我的某紅書。

「水水」前幾日發布了新的動態：【懷疑就像一粒種子，隻要種下，就會長滿整個心田。】

下面有粉絲詢問：【水水這是懷疑什麼呢？】

「水水」回復：【隻是給別人種下懷疑種子啦。劉老三與我撕破臉了，她居然嘲笑我要離婚了，既如此，我也看不順眼她與她老公和好，等著吧，我要給她整個大活兒！我就不信她不離婚！】

我對警察說：「看吧警官，這就是我侄女的賬號，她恨我，恨我老公，她就是故意敗壞我老公的名譽，破壞我們的婚姻。」

警察最終還是立案了。真是可笑，三天前我還打算去勸說老梁不要Ťů₁去報案。三天後自己卻到派出所說服公安機關立案。既然已經立了一個侮辱罪，那也就不在乎再來一個職務侵佔罪了。我打電話給老梁，讓他秉公辦理，不用看我的面子。

周焱很快被刑拘。我們全家對她失望至極，沒有人請律師為她辯護。羅浩雖然委託了律師去探視她，但都是談離婚的事宜。

後來，政府給她安排了法律援助律師，她寫了很多信讓律師帶給我。大意都是她錯了，她被豬油蒙了心，貪得無厭，不知道感激我的恩情，傷了我的心，傷了外公外婆的心，希望我能夠原諒她，勸說老孟和老梁到公安機關撤案，她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可是，我不敢再信她了。於是她又寫信給老孟，細數小時候在我家生活的點滴，表達對我和老孟的感激之情，同時對自己不懂事的地方感到悔恨，她生出嫉妒之心皆因已經將我們當成了親生父母，才在與晶晶的比較中心理失衡，希望我們能夠原諒她。老孟從派出所民警那裡得知當街親吻他的女子是周焱花錢從紅燈區僱的三陪女，感到萬分惡心，已經無論如何不能原諒她了。

她還不死心，又給我的父母寫信，希望外公外婆看在她從小承歡膝下的分上，看在早逝的母親的分上，能夠勸說小姨和姨夫給她一個機會，不要讓她承受牢獄之災。然而, 我年邁的父母也對她失望透頂。

她最終迎來了她的命運, 數罪並罰，判了五年。

10

入獄之後，我去探視過她，她清瘦了很多, 眉宇間也沒有了那股凌厲之氣。

我質問她：「你怎麼會覺得, 我對你就隻是給口飯吃？你小學中學時我每天早晚接送, 晚上還要輔導作業。給你買課外書, 給你報補習班，換季了給你買衣服鞋子, 寒暑假帶你出去旅遊放松。你生病了, 我請假到醫院去陪床；你高考了, 我在考場外緊張地守候；你填志願了，我們全家人整日整夜地研究各所學校、各個專業；你考研了，我鼓勵你, 給你創造學習環境, 給你準備學習資料，給你參謀學校；你畢業了，我給你物色對象；你結婚了，我給你準備嫁妝。你前半生的路, 哪一步我沒有耗費精力、傾注心血？你為什麼會覺得我給得還不夠多呢？」

她低下頭：「小姨, 我錯了。我現在真的好後悔, 我好想回到從前, 羅浩還沒有和我離婚, 你也沒有生我的氣，本來我和羅浩打算今年要個寶寶的。我現在想想，我以前也挺幸福的。羅浩雖然是個普通公務員, 但是工作努力，人也體貼。我的工資雖然不是很高, 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梁總對我也很好，還打算進一步晉升我的職位。但是我當時不知足, 我總覺得憑我姨夫的能力, 可以給我物色更好的工作。我覺得晶晶可以去留學, 你們也一定有能力送我去留學。是我要求太多了，我總是不滿足, 我把自己給毀了。我不應該嫉妒你, 嫉妒晶晶，嫉妒劉淼。」

「你知道錯了就好,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你已經長大成人，我也對你母親有了交代，你自己的路, 以後要靠你自己去走。」

周焱的眼眶紅了, 但願她真的能悔過。

周焱入獄一事在老家傳開了，為了讓老人免受闲言碎語, 劉淼在城郊買了一套房子供二老養老, 哥哥嫂嫂也搬過去和他們一起住。搬家的時候, 我問劉淼：「姑姑給你的卡，你查了餘額了沒有？」

劉淼說沒有。

我說：「姑姑給你的卡裡其實沒有二百萬，隻有四十萬。那隻股票, 隻翻了一倍。」

劉淼笑道：「三千弱水隻取一瓢飲，無論裡面有多少錢，我都隻拿二十萬。」

我們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