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16

包括那七個攝政王、八個丞相、九個國公爺。


他們齊聲說:


「皇帝行事,著實荒唐!」


小皇帝不理會這些。


隻將眾皇商叫進去,發起脾氣。


叱責我們嫉妒藺輝,在大典上動手腳,要將我們剝皮拆骨,剁成肉醬,以泄心頭之恨。


正要動手時,外間忽然傳來通報。


馮錦煙來了。


小皇帝頓時沒了怒氣,打算歡歡喜喜迎接親愛的皇姐。


結果來通報的人跌跌撞撞,驚恐萬分,拼湊了半天才說出「馮錦煙此番是帶兵入宮」這句話。


小皇帝腦子一時未能反應過來,但喊殺聲卻先一步闖入了殿中。


他氣發了狂,撲向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領:


「是你!就是你在皇姐面前進的讒言!對不對!」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


就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尖嘯。


鋒利的箭風擦著我和皇帝的發絲,死死釘在了他身後的龍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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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驚恐抬頭。


我愕然轉身。


隻見一身戎裝,英姿颯爽的馮錦煙正手執長弓站在遠處,淡淡輕言:


「放開她。」


小皇帝流淚不止,不可置信地望著馮錦煙,怯生生地呼喚:


「姐姐……」


「姐姐?」


馮錦煙冷笑。


「我可沒有你這樣,殘暴不仁荒唐至極的弟弟。」


即便被眼前的陣仗嚇得腿軟,他還是一把甩開了我,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往馮錦煙身前央著:


「姐姐、姐姐,你不要弟弟了嗎?」


他死死抓住她的裙角,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奈何馮錦煙不為所動。


她蹲了下來,瞧著眼前猶如喪家之犬的皇帝,溫柔地輕撫上了他的臉。


然而,從她口中吐出的話語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感情:


「我哪裡有什麼弟弟呢?」


「你隻不過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傀儡罷了。」


「若不是你生而為男,又怎可能坐在這個位置上,直至現在?」


「忘了告訴你,姐姐啊,為這一天可是籌謀了太久,才縱容你到現在。」


「我可愛而又愚蠢的弟弟,你如今還覺得,我會放過你嗎?」


小皇帝茫然地聽著。


良久才反應過來。


他試圖撲到馮錦煙的身上,狂暴地撕扯。


卻被衝上來的侍衛迅疾打斷,而後被牢牢禁錮。


馮錦煙瞟了他一眼,渾不在意,隻將關切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上下仔細打量、端詳許久,方才柔聲問道:


「你可還平安?」


我點頭。


她這才放心笑了起來。


外間大捷聲傳報入殿。


馮錦煙含笑睨向了小皇帝。


一瞬間,周遭人都懂了這個眼神的含義。


他們不顧他的怒斥和謾罵,將他推搡著押了出去。


片刻之後,小皇帝染血的佩印,就被送了進來。


21


數日之後,鏟除異聲後的馮錦煙,自立為帝。


她叱責先帝荒唐無道,寵信佞臣,做下了許多天怒人怨的事情。


頭一個就是哄騙先帝,屠戮小兒,還欺君以自封大聖仙師的賊子。


被帶上來的藺輝已然知曉了所有的變遷,乃至於人已經瘋瘋癲癲,隻知道念叨「寶珠寶珠」一類的話。


直到見到我,他才恍惚清醒些許。


衝上來想拉我:


「玉珠兒,走走,我們回家。」


幸虧侍衛將他攔住。


但轉瞬,他又將他們甩開,神情變得格外陰鸷狠毒,指著我開罵,罵我妖女,還騙了他雲雲。


由不得人將他控制,他又突然瑟縮一團,嗚嗚咽咽地捂著臉哭,一邊哭一邊說,他不是要故意傷害我的……


一幕幕落在馮錦煙眼中,她的臉色越發陰沉,擺手就讓人不由分說地將藺輝帶了下去。


而後查封藺家,滿門抄斬。


塵埃落定,登極大典的那天,她對我說:


「玉珠兒,你是功臣,你要什麼我都應你。」


我瞧著她認真的模樣,低下頭,誠懇地向她討要了一件東西——


她的血。


她微怔,問我緣由。


我就告訴了她長老的事情。


眼下他失蹤,可他犯下的罪孽遲早連累族群遭受天譴,為了族群,我必須找到他,代替天道將他處決。


如此才能避免我族滅頂之災。


這正是我成為族群首領之後,必須擔起的責任。


隻是……


我的靈力不夠,打不過他。


唯有馮錦煙蘊藏龍氣的血,是我等妖族提升功力最有效的靈藥,有了這樣寶物,我才能有和長老一戰之力。


馮錦煙聽後,垂眸少頃,命人取來玉瓶鋼刀,毫不猶豫地割掌取血。


直到瓶滿,她遞給我時,所有的動作才終於停頓下來。


說不出來。


但我能感覺到,她的情緒有些低鬱。


她與我距離那樣近,近到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灼熱的呼吸。


心再度慌亂,直到她的手觸上了我的臉。


「玉珠兒,你知道,我從未要求過你什麼,但這一次,我求你,千萬要平安回來。」


「你無大礙,我方能心安。」


她的話語那樣輕,好似一泓漩渦,牽引著人逐流。


「哪怕從此以後,我為人皇,久居人間;你為妖王,永駐妖界。」


「我也依舊會在這人海中,等待你我重逢之日。」


她長長的睫毛輕顫著垂下,掩卻眼底晦暗不明的光。


而後低低呢喃,似是囈語,說不清、道不明:


「你我若今生無緣,又何妨來生再見。」


「隻是我一腔心事想告……可惜了……」


她沉浸在情緒的渦流中,渾然不曾意識到,此刻的我仿佛遭受雷霆。


我好像一直尋找錯了……


命運好像捉弄了我。


我好像在那一刻突然了悟到了一句話——


肉身易逝,魂靈不滅。


或許,我一直都錯了。


我壓住狂瀾的心潮,努力用責任二字說服自己逃離這場陰差陽錯。


而後努力狠下心,舍下馮錦煙的眷戀,遁入了妖界。


22


我想。


馮錦煙或許沒有料到我還會再回來。


當我渾身是血,摔倒在她面前的時候,她驚訝了半晌。


隨後肉眼可見地慌亂,反應過來後,匆匆地跑下龍座,將我攙扶起來擁入懷中,顫抖著聲音要喊太醫。


我攔住了她。


說不用。


我沒事。


這些不是我的血。


不過,就算我有事,也不是人類能治得了的。


我告訴馮錦煙,長老被我殺掉了。他的力量太強,要是沒有馮錦煙蘊藏龍氣的血,這場惡戰究竟誰是贏家,猶未可知。


馮錦煙沒有等我把話說完,就將我死死地摟住了。


她顫聲地道: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在她的懷裡,我見著鮮少有情緒波動的她,一滴將墜微墜的淚正虛虛地懸在她的睫毛上。


晶瑩剔透。


回來之後,我聽說藺輝的處決時日已經定了下來。


處於私心,我還是決定最後去見他一次。


他好像清醒了一點,見到我的時候,還知道拿牢房的石子砸我。


但他傷不到我。


前世今生都這樣。


除了那把用我的蚌殼制成的貝刀。


想當初,還是我親手遞到他手上的。


其實,我還是有很多話和疑問想要對他說的,但到了最後,隻剩下相顧無言。


他或許是藺輝。


又或許……


隻是一具空洞的皮囊罷了。


但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


離開天牢,我想到了族群的未來。


族群中想要留在人間的妖精不在少數。


畢竟,妖界貧瘠的生活,怎比得上人間的多姿多彩?


為此我找到了馮錦煙,操起了數月前的舊業,領著小妖們成了皇商,貿易全國。


我很擅長這個,族群眾妖也因為貿易,有了自己的活計可幹,可以名正言順地留在人間,用各種不違逆天道的方式養活自己。


源源不斷的寶珠運送出去,滾滾不盡的錢財收歸回來。


馮錦煙看著日漸豐盈的國庫,樂得合不攏嘴。


如此數年。


幾乎每一年,馮錦煙都會問我,還留不留在這兒。


留。


當然留。


我還要留在這裡很久很久。


我每次都這麼回答。


我們一起搬了搖椅坐在廊下,一邊看著月亮,一邊說著玩笑話:


「要不我給你賜個婚吧,免得你孤孤單單的……」


「不用了。」


我搖頭。


看著和一千年前一模一樣的月亮,我終於對馮錦煙開了口:


「其實,我一直不曾告訴你,我早已有了喜歡的人。」


「是誰?」


馮錦煙坐直了起來,躊躇片刻,試探著又問:


「哪家公子這般好福氣,要我……給你們賜個婚嗎?」


我繼續搖頭。


「他死了。」


馮錦煙的情緒瞬時低落下來。


但少頃,又好似想到了什麼:


「他是誰?」


「是藺輝嗎?」


她很聰明。


於是我點點頭,卻又搖搖頭。


是藺輝。


但也不是。


是數百年前舍身救我的那個他,而不是前世今生這個將我剖腹剜心的他。


「你知道嗎?他那時為了救一個從不相識的我,甚至連他最珍重的長劍都典當掉了,隻為了從漁人手裡買下我。」


「那是他父親留給他唯一的信物。可他從無怨言,那時他對我說,沒有什麼身外之物,比性命更重要。」


「人的性命一樣,妖的性命也一樣。都是天地養育的眾生,我們本無差別。」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了救我卻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愛惜。人間往妖界,千年萬險,他為了我的平安到達,始終一路護送……陛下,這才是我認識過的藺輝。」


「我曾答應他,等我在妖界恢復康健,我便嫁給他,那時他高興得與我在星空之下,許下永生永世的諾言,我們幸福地約定一生。」


「那後來呢?」


「後來……我遇了襲擊,他明知自己是凡人之軀,卻還是毅然決然地擋在我的面前,對我說,玉珠兒,快逃,你是一隻聰明的妖,你知道怎麼保住自己的性命,答應我,你要、平安……」


「直到這一次,我才知那天的襲擊,是長老一手策劃,如今的藺輝來到我的面前,也是都是他的陰謀……」


馮錦煙抓住我的手,安慰道:


「但他變了,卻是事實。」


我凝望著她的眼, 認真地問道:


「他真的變了嗎?」


「我見到的藺輝究竟是真正的藺輝,還是隻是一具與五百年前極為相似的皮囊?」


馮錦煙也認真地望著我。


但是, 這一次,她卻沒有回答。


「陛下,魂靈從不因簡簡單單的轉世, 而讓舊人成為新人,魂靈該是由經歷所塑,沒有那些經歷,沒有那些所思所想, 藺輝就成不了當初的藺輝, 那隻是一句相似的皮囊, 可一具空洞的皮囊又有什麼用呢?」


「我喜歡的,從來不是那具單一的肉身,無論真正的藺輝變成什麼樣子,他真正的魂靈寄居何處, 或為男,或為女, 或遠在天邊,或近在眼前, 我對他的心都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我握住了她的手:


「陛下知道他去了哪嗎?」


可是這一次, 卻是她頭一遭先抽走了手。


她躲開我的目光, 似想望月,可最終還是垂下頭來, 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也嘆了,垂下眼眸, 看著被她掙脫的手,輕聲道:


「一切不能在此生達成的因果,所來的補償與回饋,來生與相約, 都是虛妄。」


「陛下,」我笑了起來,望著明亮的月,道,「不用為我賜婚。我已經看到了他曾經愛過的人間,人間很美好, 人間的情愛也很美好。可美好從來不是用來拘束生命的,死亡也拘束不了。我的心裡已經住了一個很美好的人, 他會希望我眷戀著他, 但同時也不會希望我被其囚禁一生,再不見人間輪轉的光華, 因為他早已融入大千世界,點點滴滴,我之所見,皆不是他, 卻又皆是他。」


「是嘛, 」馮錦煙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許心不在焉,「我也一樣。我也有了一個喜歡的人,隻不過……」


「我也不希望她被囚禁。」


1


「(故」極輕的聲音隨著風飄了過來。


我感受到了灼灼的目光,但我沒有回應。


風起了。


卷走了目光的滾燙。


我與她同坐庭前, 小指微觸,若即若離,共賞碧空明月。


但見清暉如舊。


奈何……


故人已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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