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埋頭加快速度離開了客廳。
10
一整晚都在做夢。
夢裡是搬家時,幼年的我被媽媽連拖帶拽地扯到了走廊最遠離主臥的房間裡。
是一個沒有窗戶的狹小閣樓。
一推開門,撲面而來的灰塵嗆進了氣管。
房間裡隻有一張小小的書桌和一張不大的單人床。
轉個身就能走到盡頭。
在止不住的咳嗽聲中,我捂著嘴巴聽見了媽媽冷漠的聲音。
「以後這就是你的房間了。」
那個時候,弟弟還沒出生。
可是家裡卻早早地準備好了他的房間。
那是整個家裡最大的房間。
有明亮的窗戶,一整排的大書架和舒適又柔軟的大床。
我有點羨慕地問爸爸媽媽。
為什麼我和弟弟的房間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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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有理會我。
可是後來,我卻聽到他們跟鄰居家的阿姨厭煩地說我不值得。
11
婉拒了同桌「身體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醫務室」的好意,我揉了揉發青的黑眼圈。
習以為常地合上做完的數學卷子,打開了下一本英語語法題冊,將自己全身心地沉浸入題海裡。
沒事噠沒事噠。
反正早就習慣做一個不被看見的透明人了,不是嗎?
我暗暗告訴自己。
本想安安靜靜地發一會兒呆。
可後座的祁瀾今天就像發了神經一樣。
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和方陽講笑話。
還自以為很好笑地發出鵝叫。
殊不知,他的笑話已經冷到家了。
祁瀾:「愚公移山沒有移動他卻快死了,臨死前他躺在床上對他的子女們說,一定要記得啊,移山移山!結果,你知道他的子女們都說什麼嗎?」
方陽:「……」
祁瀾:「亮晶晶!」
方陽:「抱歉,光顧著上學忘記上吊了。」
祁瀾恨鐵不成鋼道:「笨!這都不知道。」
坐在前面的我不知道怎麼就聽進去了這個笑話,被凍得嘴角一抽。
祁瀾越說還越來勁兒了:「小方子,哥再給你講一個。」
方陽:「其實不用……」
祁瀾:「貓會喵喵喵,狗會汪汪汪,鴨會嘎嘎嘎,雞會什麼?」
方陽:「喔喔喔?」
祁瀾哈哈大笑:「雞會留給有準備的人。」
……
雞別聽,是惡評。
脖頸突然被一根手指點了點。
祁瀾拉長了調子問我:「時同學——你說我講的笑話好笑不?」
我扭掉脖子躲開他的手指,往前坐了坐。
卻實在忍不住泄露了一聲笑。
方陽咯吱咯吱地磨著後槽牙。
「其實瀾哥,你知道嗎?別人都笑你,可隻有你最好笑!」
祁瀾不說話了,我偏過頭偷偷看了一眼。
他手指上的筆開心地旋轉了起來。
【土老帽兒別管,我老婆笑了就行。】
這人……
怎麼總是這樣,臭屁又賤兮兮的。
卻意外地。
讓我一整天心底深處說不上來的煩悶,都在這一刻不知不覺地消散了些。
12
下了晚自習,我機械地回到家。
迎面而來的,卻是一扇緊緊關閉的鐵門。
我伸手敲了又敲,又按了半分鍾的門鈴。
沒有任何回應。
倒是住在對門的鄰居好像被我吵到了,睡眼惺忪地推門出來。
「誰啊,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我僵硬地扭過頭:「江阿姨,是我。我家裡的人呢?」
江阿姨疑惑道:「哎,是心心啊!你媽難道沒告訴你……你弟弟和人打架打破了頭,他們都去醫院陪床了嗎?」
我一愣。
茫然無措的情緒先是慢慢地浮上來,然後是司空見慣的失落和酸澀迅速擠滿整個胸腔。
大腦一片空白地走下樓,完全沒有聽見身後江阿姨的聲音:「哎,你這孩子有沒有鑰匙啊,大半夜的要去哪兒……」
滿腦子隻怔怔地想著。
又是這樣。
總是這樣。
總是被冷落,被遺忘,被拋棄。
我無知無覺地走在黑夜裡。
小區旁邊有個小公園,我懶懶地倚在秋千上,抬頭望著沒有幾顆星星的天空。
公園的路燈也消極怠工,不怎麼亮地照著我腳下的這一小塊角落。
時間無聲無息地流淌著。
或許是過去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僵硬的肩胛骨都開始發疼。
沒有鑰匙,回不了家。
我想,大概要在這秋千上湊合一夜了。
就是有點冷,肚子還在咕嚕咕嚕地叫。
要是明天祁瀾看到我的慘狀,估計會一邊皺著眉毛一邊嘖嘖稱奇:「哎呀哎呀,時同學不會是上天修仙去了吧,哪門哪派啊,能不能帶上我一起?」
腦海裡甚至能想象到這大少爺臭屁的語氣,黑夜裡,我突兀地笑了一聲。
身前倏地籠下一片高大的陰影。
我若有所覺般驟然回身。
直直撞進了祁瀾漆黑憤怒的瞳孔裡。
「時小心,說好的送我回家呢?」
13
不是……
哥們兒你……
我呆呆地和祁瀾對視了一會兒,然後就被他一把拉了起來。
耳邊是祁大少爺咬牙切齒的聲音。
「時小心,大半夜地不回家在這兒坐著修仙呢?哪門哪派啊?能不能帶我一起,讓我也體驗體驗?
「大半夜跑來這公園裡,黑燈瞎火的,這公園裡到底有誰在啊?」
【不是說好送我放學嗎?你這言而無信、出爾反爾的壞女人!以前喜歡玩弄我的肉體,現在好了,喜歡折騰我的靈魂!】
我:「……」
幾分鍾前的傷感隨著祁瀾的到來,就像潮水一樣迅速地褪去了。
連痕跡都沒留下。
剩下的隻有蒙圈。
祁瀾的聲音和心聲一起在我耳邊響了起來,吵得我心亂如麻。
直到我問出「你是怎麼找到我的」,這兩個聲音才一齊戛然而止。
【嗯……該怎麼才能巧妙地不讓老婆知道,我在偷偷跟蹤她呢?】
【我隻是一個單純可愛的男高中生,才不是喜歡跟著老婆的成年變態!】
我不可思議地抬起頭,卻正對上了祁瀾一本正經的表情:「可能是因為我這個孫子當得太孝順了,老天爺獎勵我的,我隨便走走就走到這裡來了。」
我被祁瀾這個答案雷得外焦裡嫩,神志尚在恍惚中。
手腕忽然被牽住了。
少年滾燙的手掌心緊緊貼著我冰冷的皮膚,帶來一陣無意識的戰慄。
祁瀾說:「跟我走。」
走,走去哪兒?
我被祁瀾帶著跑了起來,又被他塞到了一輛自行車的後座上。
還沒坐穩,自行車便像離弦的箭一樣衝了出去。
我不知道祁瀾要向哪裡騎,我也沒有問。
或許是……我也不想問。
隨便去哪裡都好。
不知道為什麼。
面對祁瀾,心髒鼓鼓的,總是充盈著一種天然的依賴與信任感。
在他的不著調面前,我總是會感到很放松。
正想著,車子突然猛地一停,我慣性地向前撲過去。
驚慌之下,我下意識抱住了祁瀾柔韌的腰。
隔著夏天薄薄一層衣料,仿若能直接觸摸到少年冒著熱氣的皮膚。
臉一熱,我慌張地松開了雙手。
車子繼續前行。
結果才剛松開手,原本平穩行駛的車子又是向旁邊一歪。
倉促之間,我又拽住了祁瀾腰間的衣服。
驚魂未定之下,我有些惱羞成怒地凝眉。
一句「菜就多練」剛要脫口而出。
就被祁瀾猝不及防地打斷了。
「我是故意的。」祁瀾理直氣壯地應了。
「你……」熱氣湧上臉頰。
「快抱緊我啊,時小心。」祁瀾賤賤地開口。
「不然我繼續故意。」
【套路老婆抱我第一招,小小套路,直接拿捏!】
【祁瀾啊祁瀾,在老婆身上,無論哪個方面,你都是格外有天賦啊!】
我摸了摸臉。
徹底熟了。
14
我真想將祁瀾扯下來,再狠狠踹他一腳。
然後硬氣地告訴他。
你這破車誰愛坐誰坐,反正姐不坐。
可惜現實是,我緊緊抱著祁瀾的腰,將臉頰貼在他寬闊的背上。
連手都沒有收回來。
我看著沿途空曠的街道,開始發呆。
祁瀾已經駛離了附近的街區,路邊的行人隨著車子的向前,越來越少。
後面幾乎看不到人了。
我卻一動也沒動。
就算祁瀾是去把我賣了也沒事呢。
反正我這幾十斤重的老鐵也不值幾個錢。
正自我安慰著。
長長的黑夜裡忽然乍現一片柔和的白光。
或許這裡是在舉辦什麼活動,又或是音樂節之類的演出。
走得近了,才發現是樹上掛滿了燈籠。
是圓圓胖胖的心形,小小的,探頭探腦地掛在樹叢中。
像一顆顆小星球,散發著柔和朦朧的光暈。
夢幻又爛漫。
我抱著祁瀾的腰,抬頭直愣愣地向上看。
隻覺得眼前的這一切,像一條正在流淌著的星河,燦爛得像煙火。
「為什麼這些燈籠是心形的……好漂亮。」
愣了好久,我喃喃開口。
【老婆的反應怎麼和五年後一模一樣啊,好可愛,好想親死她。】
【隻要老婆開開心心地,掛這些燈籠掛了一天也值了!】
為我……專門掛的?
一股說不出的暖意湧進胸腔,像吹進了一縷春風。
像是有一隻大手把心髒捏得止不住酸軟。
原來像我這樣的透明人,也會有人專門是為我而來的嗎?
「咋啦,心動了?」祁瀾突然開口。
嗓音低低的,像吹不盡的夏風。
像藏了一把小鉤子,讓我無端覺得燥熱又纏綿。
熱度剛剛消下去的臉,好像又有了重新上升的趨勢。
我惱羞成怒地伸手,想撓他的腰。
倏地,嘴裡一甜。
被塞了一顆棒棒糖。
我下意識嘬了嘬,是櫻桃味的。
那天從祁瀾嘴裡掉出來的棒棒糖。
也是這個味道。
我聞到了。
我最常見到的,總是祁瀾懶洋洋不著調的模樣。
仿佛萬事都不放在眼裡。
什麼人都不能讓他走心。
可是現在。
我環著他的腰,卻覺得他萬分可靠。
我貼著他柔軟的肌膚,卻感受到他總是玩笑下的溫柔。
這是我從來沒見過的,他的另一面。
「時小心同學。」
愣怔之間抬頭,入目是祁瀾線條利落的下颌,和不停滑動的喉結。
他整個人都籠罩在小燈籠影影綽綽的光暈裡,不真切得像一場夢。
風帶起祁瀾的聲音,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這一刻,所有的煩惱與失落統統煙消雲散。
「抓緊我啊。
「飛行員祁瀾請求帶你穿越銀河。」
15
第二天。
我在無邊的大床上醒來,和裸著上身的祁瀾大眼瞪小眼。
不是……
大兄弟,我還在做夢嗎?
我忙低下頭,看見穿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下意識松了一口氣。
轉頭看向祁瀾,怒氣指責:「你怎麼能不穿衣服呢?」
還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良家婦男,竟然連衣服都不穿,成何體統?
不要臉皮!不知羞恥!
祁瀾聞言,呵呵冷笑。
「時小心,你再想想呢?昨晚?」
昨晚?昨晚上……
其實到上面的回憶為止,目前都是正常的。直到我突然開始迎風流淚。
大吼大叫,懟天懟地,按祁瀾的話來講,路邊路過的一隻狗,我都沒有放過它。
到最後,我甚至對著無辜的路人憤怒咆哮:「你們憑什麼無視我?憑什麼拋棄我?憑什麼忘記我?憑什麼你們隻喜歡那個滿腦子蠢的冒泡,到現在還相信迪迦奧特曼的傻貨中二弟弟?!
「你們現在開心了吧?你們這些冷漠無情的人,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祁瀾攔都攔不住。
我抱著他又哭又叫喊餓餓餓。
於是大半夜的。
祁大少爺又載著我跑了足足三條街,終於買到了一個手抓餅。
還加了雞蛋和裡脊。
至於祁瀾身上的那件黑短袖,已經糊滿了我的鼻涕和眼淚。
……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
我破防了。
我一骨碌爬起來,狠狠按住祁瀾的脖子,面無表情地威脅道。
「把昨天晚上的東西全部爛在肚子裡,不準說出去,否則就殺了你!
「殺了你!」
【老婆,那可使不得啊!殺了我,你就沒老公了!】
四目相對。
祁瀾的眼睛形狀圓,盯著人看時總是一眨也不眨。
像是一個小孩,在專注地守著他珍愛的寶貝。
我說不清那裡面有什麼,隻覺得不敢直視。那目光太燙,太明亮了。
「時小心,我能和你考同一所大學嗎?」
祁瀾輕輕開口,這次卻不再是故意調笑。
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他這樣,我反而一下子慌了。
「你……你想考就考唄,幹嘛向我徵求意見?搞得好像在跟我報備似的……」
我小聲嘟囔著,逃避似的,左看右看就是不去看祁瀾。
「好吧,那我單純地喜歡你,想跟你考一所大學行不行?」
「……」
直到聽見近在咫尺的呼吸聲,我才驚覺不知何時,祁瀾已經離我這麼近了。
近到,隻要我一抬頭就能吻到他的下巴。
「不行,因為我不喜歡考倒數的笨蛋。」
心慌意亂之下,我隨口搪塞了一句。
祁瀾剛轉學過來時的傳言,我是知道的。
一個家裡捐了一座圖書館才轉進來的大少爺。
想必成績應該……不怎麼樣吧?
我悄悄瞥了祁瀾一眼。
卻發現這小子正露出一臉神秘莫測的微笑。
感覺好像不太對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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