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強勢如元山君,也覺得自己身在異鄉為異客。
每逢佳節倍思親。
就在我沉思之際,小姐注意到了我嘴角的傷口。
她伸手撫過,手指尖都在顫抖。
她逼問我發生了什麼,誰敢打我,她去告訴元山君,去告訴老爺,為我做主。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雨聲漸重了。
霧氣更濃後,周遭園景看不清晰,倒有那麼一瞬,仿佛我仍舊陪著小姐,在元府的錦棠園裡瀟灑度日。
那時她也常說:「你在我這兒,誰欺負你,便是欺負我,我定會為你做主的。」
可我此刻,咬咬牙,隻能回她:「是老爺打的……」
她做不了主了,好看的杏子圓眼耷拉下去,眼眶很快便紅了。
她的愁思,便是從離家開始,一絲一縷,如繭將她裹挾的吧。
小姐在雨幕前緊緊抱著我哭:「你向來是個機靈的,我知道你全是為了我,故意喚他姑爺,還常常不肯與他同房。
「但不似在元家,我實在護不住你,為了性命,你從此可改了口吧……」
她狠勁兒搖了搖我,豆大的雨水砸在我的手背上,一點溫熱,燒灼我的良心。
「權當為了我,無病無災地陪陪我……」
那時,小姐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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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短暫地開朗了很多,試圖寄希望於下一代,所以還能說出要我陪陪她的話。
可我後來竭盡全力做到了,她卻先食了言。
7
我聽了小姐的話,並且也想著和小姐一樣,此後便寄希望於她肚子裡的孩子,所以老實了好一陣子。
連元山君也打量我,笑眯眯地說道:「盈秋姑娘開竅了。」
闔府上下一心,沒有一個刺頭,老爺萬事省心,這自然是當家主母想要的局面。
可我沒能老實太久,便在入了秋後,又惹了老爺不快。
小姐的孕肚漸顯了,平日裡多走一走都勞累,我們好生照顧著,連茶壺都不準她提。
何曾能想到,老爺居然在此時,留宿在了小姐房裡。
我為小姐守夜,隔著山水畫屏,聽到老爺油膩的聲音:「女子有孕三個月後,胎象便穩固了。你此時月份不大,正是有意趣的時候……」
我的拳頭不知何時攥得緊緊,指甲掐進掌心。
我抬眸瞥了眼桌上的果盤,那裡邊有一把削果皮的小刀。
羞憤之下,我反應過來時,已將那把小刀攥在了手裡。
卻聽聞小姐驚叫一聲,哭得涕泗橫流。
接著老爺便喝罵了聲「腌臜東西」,然後拎著褲腰帶、皺著眉頭走了出來。
昏黃的燈臺前,我匆匆向老爺行了個禮。
他瞪著我,在我要衝進去看小姐時,一把掐住我的臂彎。
「是不是你個娼婦教的她那般?」
我一頭霧水,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我尚不知,小姐為了避開老爺,居然故意屙在了榻上。
幹幹淨淨的端淑千金,若非被逼到絕境,又怎會舍了學了一輩子的禮數,做出這樣但求自保的事。
眼看著老爺的巴掌要落在我臉上,蘭葉的聲音自門外響起:「老爺,我是周姨娘院裡的蘭葉。姨娘說她身子不爽,想請老爺去調理調理。」
蘭葉啊,便是當初被周小鸞帶著一起爬上老爺床榻的丫鬟。
她學足了這一套,既為主子謀高招,也為自己掙前途。
她後來可比周小鸞混得風光:她一胎生了兩個兒子,老爺高興得當晚就給她賜了獨院居住。
若非元山君護著,隻周小鸞這對主僕,也能將我和小姐磋磨死了。
不過那一晚,雖是爭寵,可蘭葉倒是無意之間救了我。
所以爭著搶著的,老爺的那一點點偏寵,也不見得就是多寶貴的好東西。
至少,在老爺放下狠話,說他在小姐生產之前都不會再踏進我們院中,要我們嘗嘗被冷落的滋味時,我與小姐反倒都松了一口氣。
那晚我為小姐換好床褥衣衫,她始終坐在一側的軟椅上,不言不語。
她不哭不鬧,像具行屍走肉。
我怕得很,將自己的衣裳披在她的身上:「小姐,我命紅兒去燒了熱水,等下幫你清洗身上的汙穢,好不好?」
她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本就灰白的臉,越發沒了血色。
她突然狠勁抓住我的手腕。
「盈秋,我自己洗,好不好?」
她一邊說這話,一邊流下眼淚。
大夫幾次來看,都勸她少動哀思,要愛笑、多笑。
可這怎麼笑得出來呢?
她在家中時,爹娘視她如掌上明珠,兄弟姐妹團結友愛,來往皆是禮敬有加的賓客。
她從小就被教說,夫君是頂梁柱,是她賴以生存的靠山。
可這靠山,當真如一座山一般,壓得她要窒息。
那晚,元山君在很深的夜裡趕來了。
應當是臨時聞訊而來,隻披著單衣,卸了妝、未梳發,看著較平日裡和善可親不少。
她一進來,就坐到榻邊,將小姐攬進了懷中。
她伸手抹掉小姐臉上的眼淚。
不像其他人隻會說孕婦不能哭、哭了有損腹中胎兒,元山君對她的這個小妹妹,此刻有著無限的溫柔與疼惜:
「文錦,受委屈了吧?」
隻一句,讓小姐難過地伏進了她的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女兒家,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旁人的母親、妻子和女兒。
8
那晚,小姐痛苦地問元山君:「大夫人……君姐姐,為、為什麼會這樣……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我鮮少在元山君臉上看到那般無奈的神情。
她進府比小姐早十年,有些事兒,她大概早已經歷,並勸說自己全盤接受了。
「文錦,他們啊……
「他們都一樣。」
得隴望蜀,朝三暮四,視妻妾如衣衫,想怎麼穿就怎麼穿,不愛就換。
「所以你需得振作。」
看著元山君重新鎮定的目光,我始知這位大夫人勸動自己的隻有一條:攥緊權勢富貴換一點體面。
老爺升官之後,她提攜了不少宗族的兒郎們。
跟著小姐的花轎過江的,不僅有我這陪嫁丫鬟,還有本家和旁支的幾個少爺。
他們到了江北,自然不似我們,被圈禁在這深宅大院裡,一輩子望到頭都是悽苦。
通過元山君向老爺的引薦,他們領了好差事,春風得意,要大展宏圖,將來榮歸故裡。
一直到十二歲的孫芙進府時,當年的這群公子哥裡,混得最好的已官至正三品,老爺都難望其項背。
而這些,都是這位元家大房的姑娘——他們的同宗姐妹帶來的。
所以元山君的手裡攥的籌碼越來越多,致使這個家,慢慢不再是一人之言。
可小姐沒能等到那一天。
為了讓小姐不再受老爺的折辱,我給小姐出了個餿主意。
我偷偷找來些薄荷——小姐平時觸碰之後,身上會起紅疹子,但一陣就好,並不傷身體。
我又花了些錢,買通了看病的郎中,讓他謊稱是小姐去廟上燒香時染的病,會傳給他人。
老爺是最惜命的。
周小鸞後來得時疫,病得隻聞出氣聲不見進氣聲,隻想最後見一眼心愛的夫君時,老爺也不肯去見她。
他當著我們眾人的面罵罵咧咧:「士農工商,都說了讓她少見她那末一等的下作父親,她非要見。如今從外邊帶進了疫病,還要拉我一同做鬼,真是個不知感恩的!」
還是蘭葉私下裡感慨時,我才知道,老爺當年沒少靠這個下作之家的接濟。
他拿了她家的錢,甚至還拿了她的畫,去巴結官員,才換得後來的高升。
過河拆橋、翻臉不認,即便我向來不喜歡周小鸞,也為她不值。
所以一直到小姐生產前,除過年節和各個節令,須得闔府一起吃飯外,老爺忌憚小姐身上的紅疹子,都沒再來折騰過她。
他倒是偶爾會向我撒火,但我也想通了,兩眼一閉,如死屍狀,他便也不愛碰我了。
蘭葉便是在那期間懷了身孕的。
據聞周小鸞關起門來發了很大的火,但她終究不能拿那丫鬟怎麼樣。
一丘之貉,她瞧不上我們元家的人,自然還得籠絡旁人。
至少蘭葉從沒害過她。
許多年後,我有時會想,這主僕倆,可曾和我與小姐一樣,有過一絲絲真情實意。
不見天光的院落,四四方方的屋子裡,朝夕相對、相守相伴的,縱使為了共同的利益互相利用,總也會有一點相惜之情吧?
我想,應當是有的。
後來蘭葉生雙生子時,力竭虛脫過,老爺驚呼保小,話音未落時,周小鸞就已經撲進去掐住了蘭葉的手心。
「你、你不準死!」
周小鸞是和她的畫一樣清貴的女子,可那日在血氣衝天的產房裡,她守著自己當初罵是白眼狼的丫鬟,忙前忙後,救回了一條人命。
可到了蘭葉搬離的時候,周小鸞又冷眉冷眼地冷嘲熱諷。
言語之間,仿佛恨不能蘭葉當初難產死了。
人吶,真是矛盾極了。
9
小姐生產的時候,也是兇險萬分的。
胎位不正,小姐的骨架又小,足足折騰了三個多時辰,才聽見嬰兒的啼哭聲。
那會兒蘭葉還未生養,府上隻有元山君的一個女兒和周小鸞的一個病秧子兒子。
老爺期待一個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可一聽說是個千金,便嘆了一聲後,扭頭走了。
後邊的事,自然是元山君事無巨細地照顧著,早早請好了奶娘和看護婆子,倒是讓小姐舒舒服服坐了個月子。
我很喜歡小姐生的女兒,和小姐一樣,圓圓的眼、白淨的膚,極少哭鬧,乖乖巧巧的。
小姐聽了,搖搖頭道:「不要乖乖巧巧,不要……」
乖巧的人原該被人珍惜憐愛,可這世道,總是人善被人欺。
乖巧,隻會讓那些手握權勢的人,覺得更好欺負罷了。
心頭漫過酸澀,但我不想讓小姐憂思過重,便抱來針線盒。
「小姐,我們給孩子縫個玩意兒吧?我會做布老虎,做一個給她玩,如何?」
小姐來了興致,點了點頭,好奇地問我:「你還會做這個?」
我眉眼飛揚地衝她笑:「我會的還多著呢。」
小姐安安靜靜地看著我裁布捋線,仿佛回到了我們年少時,一起學女紅的日子。
半晌,她輕輕來了一句:「來日方長,我們總能把日子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