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眸跪下,「那可否請求皇上放我出宮。」
他的聲音變得不可思議,「為什麼,我們已經解開了誤會,你生氣我廢了你對不對,沒關系晴兒,我會重新冊你為後,你就像原來一樣對我,這次我們都會好好的。」
我打斷了他,「我已經沒有親人,在宮中也無掛念,隻想出宮。至於感情,皇上,那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東西。」
他蹲下身來看我,剛剛我那番話似乎更加激怒了他,可他卻難得壓住了性子,「你一定還在生氣吧,沒關系,我馬上就再冊封你為後,一切都會像從前那樣的。」
我抬頭直視他,「元宏,永遠不會回到從前了。」
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我的臉,試圖找到我口是心非的證據,卻怎麼也找不出。
這一次,他沒有大鬧大叫,而是叫所有人悉數撤去,將我拘在殿中。
臨走前,他深深望我一眼,「晴兒,一定會回到從前的。」
13
我是午夜被請到慎刑司的。
這裡白天來都令人齒冷,晚上更是陰森。
我不知道元宏為什麼要叫人帶我來這裡,直到我看到密室中懸在刑架上傷痕累累的身體。
是常舟。
黑暗中傳來一聲冷哼,原來元宏也在這裡,他的聲音裡是抑制不住的憤怒。
「晴兒,原來你是因為他才如此!他拿著琴鬼鬼祟祟在椒房殿轉悠,侍衛把他扣住,朕連夜細審,才知道他一直偷偷去冷宮!」
我條件反射般護在常舟身前,「元宏,不關他的事!早在你對馮家下手之前我就斷了對你的念頭,你我早就該陌路了,你不要遷怒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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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宏從座位上站起身,緩緩向我走來,「晴兒,你怎麼能這麼說,你曾經那麼愛我,一定是這個男人蠱惑的你。放心,我原諒你,隻要你做一件事情。」
他拽著我的手,往我掌心上放了一樣冰冷堅硬的東西。
那是一把匕首。
「殺了他,一切都會恢復如初。」
我拼命掙扎卻敵不過元宏的力氣,隻得一步步被他帶到常舟身邊。
離得越來越近了,我們的呼吸似乎都在交融,我的視線突然被一樣東西刺到,瞳孔跟著一縮。
是常舟的手。
那本是保養得宜的,用來撫琴的手。
如今卻血肉模糊。
我想象不到元宏在他身上施了怎樣的酷刑,一瞬間淚如雨下,可他卻笑了一聲,輕輕湊到我跟前。
「不要,不要——」我的聲音都變了調,元宏擎著我的手臂將那匕首高高舉起,鋒利的刀尖已經逼近了他的皮膚。
他卻恍若未聞,努力地傾身向我,任由匕首插入他的心髒。
元宏撤下了力道,而常舟的身體就這樣滑到了我的懷裡,除去染滿我身上的鮮血,就好像一個擁抱。
他的嘴巴在我耳邊一張一合,留下在這世間最後的話。
「活下去,晴兒,你能做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他的頭顱無力倒向我肩膀的那一刻,我也跟著暈了過去。
14
再度醒來之時,我已身處椒房殿的軟榻之上。
身上被換了幹淨的中衣,然而那股血腥味卻縈繞在我鼻尖,揮之不去。
我永遠失去常舟了。
初見時救我於危境,三年來不間斷的陪伴,未能啟口的心意。
都隨著他的離去煙消雲散了。
我坐在榻上,無聲痛哭。
摸索之中,我似乎感受到了什麼熟悉的東西。
一個前所未有的計劃浮現在我腦海。
「來人!」
「皇後娘娘,您有什麼吩咐。」
「我要見皇上。」
宮人去稟報沒多久,元宏就神色匆匆地過來。
他看起來很高興,湊到我身前不住口地問。
「晴兒,你感覺怎麼樣,身體有沒有好一點,封後大典定在下月好不好——」
「撲哧——」
隨著我將匕首刺進他的胸膛,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近旁的宮人們驚慌失措,急忙想把我拽下去,卻被元宏抬手制止。
他的眼睛亮得驚人,仿佛某種未被馴化的野獸。手握住刀柄,甚至又自己往胸腔裡插深了幾分。
「晴兒,我把這把匕首留在這裡,就是等著這一刻。」
他瘋了。
「是,晴兒,我瘋了。你知道麼,自從你走後,我對一切都不習慣,我又封了許多新人,可她們都沒有你在我身邊時的那種感覺,我以為是你在我身邊太久了,久到成了一種習慣。」
他沾滿血跡的雙手撫摸上我的臉頰,「直到那對夫婦被尋到進了京城,他們說當初救我的是一位將軍的女兒,看到那塊令牌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了。」
「我真的很高興,晴兒,從來沒有那麼高興過,原來你是真正愛我的,從那麼早就開始了。」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幽怨,「可是為什麼,你會看上那個低賤的琴師!」
元宏的神色愈發癲狂,「好不容易我們兩心相悅,可你竟然心屬他人,我斷斷不能留下他!」他牽起我的手,「我知道你生氣,所以故意把匕首留給你,現在你也捅了我一刀,我們扯平了,從今以後,我們好好過,好不好?」
他說這話時竟然有意思卑微懇求的意味,卻讓我聽得直惡心。這個人在我愛他的時候棄我如敝屣,幾乎處死我所有的親人,而現在一邊說著愛我,一邊殺死了我的愛人。
這就是讓人毀家滅族的,所謂帝王之愛嗎。
在元宏失血暈過去的前一秒,我湊到他的耳邊給了他答案。
「不好。」
15
自那之後,元宏將我軟禁起來,衣食供應皆如皇後例,實際甚至比我之前做皇後時還要好上幾分。
他處理完朝政就在椒房殿陪伴我,我不願意再看他的臉,他也不惱,隻是叮囑人照顧我一定要多加小心。
但我的身體還是一點點衰落下去。
因為我再也無法安眠。
無論元宏灌了我多少安神湯藥,我也隻能入夢一瞬,然後就充滿驚恐地醒來,睜眼到天明。
我被停在常舟死去的那一天了。
元宏每夜都守在我身邊,眼睛裡全是血絲,試圖擁抱我,但總是被我一把甩開。
他才是我最大的噩夢。
無法可施後,他張貼皇榜布告天下,隻要能治好皇後娘娘的病,封萬戶侯。
楚地有方士揭榜,言稱可以為我解憂。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縷縷青煙之中,我似乎又見到了常舟的身影。
他穿著我們初見時的那套衣服,嘴角含笑。
我想湊近看看他,可他卻像被籠罩在這煙霧之中,怎麼看也看不真切。
我大聲呼喊著他,他也沒有一點回應,隻是衝著我微笑。
於是我隻能對著那個影子哭到淚流滿面。
香快燃盡了,影子也一點點消散,我慌忙去抓,他卻終於主動向我靠近。
「好好活著。」
他隻和我說了這一句。
?
16
從幻境中醒來後,我默默良久,終於擦幹面上淚痕。
我會好好活著的,不隻為我自己,也是為了常舟,姑母,父親,那些關心我的人不會願意看到我如此消沉。
而導致悲劇的人也不該好好活在這世上。
宮人都說我轉了性子,那天之後,我又對元宏千依百順,比從前更甚。
他對我很好,這次是真心地信任,凡是我想要的,無所不依。
不管是財寶賞賜,官員舉薦,甚至是朝政決議。
他常常感覺到疲憊,所以我經常留在他身邊,幫他處理這個帝國的一切重要決策。
隻要是我所提出的,他全部點頭同意。
有時他會恍惚間察覺,「晴兒,你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我也總是微笑回應著,「還能不變嗎,我已經三十幾了。」
我打開桌上的錦盒,「皇上神思倦怠了呢,吃些神仙散吧,會好受許多。」
這些年來,我從各地方士那裡求購五石散奉與給他,這些道士們調配得很好,讓他吃下去有一種飄飄欲仙的快樂,因此他從不拒絕。
今日我照舊把藥放到了桌上,看他服下後,又端出一盞杏仁茶。
「皇上嘗嘗,這是臣妾親手做的,不知手藝有沒有進步。」
他的神色很是懷念,拉著我的手吃了起來,「記得你我剛成婚時,你還常常給朕做,朕那時不怎麼吃,也沒有好好待你, 真是可惜。」
我放下手中茶盞,掏出手帕仔細地擦了擦手,「是啊, 真是可惜,我隻可惜自己當時太傻,一腔熱情對你,結果害了那麼多人。」
他看起來難受極了, 嘴角洇出鮮血,口中卻不停追問, 「晴兒,你給朕吃了什麼,為什麼。」
我起身俯視著他,「沒什麼, 隻不過在杏仁茶裡, 加了一點水銀。」
隻要一點, 就能要了他這副被五石散掏空的身體的命。
「至於為什麼,你心裡不清楚嗎, 你害死了我生命中所有珍視的人,血海深仇,我想殺你,不是很正常嗎?」
我扔掉手帕,「元宏, 這些年裡我無數次想和你同歸於盡,但是有人告訴過我, 活下去。所以我得活著,和你周旋虛與委蛇, 直到真正拿到權力, 忍到今天。」
「猜一猜,內閣七人有幾個是我的人?」
我彎了彎嘴角, 「猜對了,是七人。」
他已經無法出聲,嘴角嗬嗬地發出一陣怪動靜, 終於沒了氣息。
我伸出手, 闔上了他仍然大睜著的眼睛。
今天過後,我終於不會再做噩夢。
17
雷厲風行地將元宏下葬後, 我著手準備新帝登基。
元宏沒有親生孩子, 我早就從宗室裡物色好了一個。
那是個很乖巧穩重的小孩子, 對我很是恭敬。
未進殿宇內,我就聽到裡面傳來陣陣歡笑聲。
「(常」然而我拒絕了。
如今我已經不會再相信任何一位帝王的心。
我隻提了一個要求,年輕的帝王稍一思索就點頭同意了。
在某個晴天, 新帝宣布太後暴斃,同日, 一個女子跟隨著送葬的隊伍離開了宮城。
我終於離開了這裡。
三個月後,西北集市裡有一個遊俠打扮的女子出現,愛聊天, 愛喝酒, 愛打抱不平。
我飲下最後一口米酒,聽著老板娘對我打趣。
西北的風幹燥,凜冽, 卻沒有束縛,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常舟,你看見了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