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16

我們跟著小乞丐,在城牆下的地洞裡躲到士兵交班,待黎明漸起,小乞丐帶著我們左鑽右鑽,竟真的順利進了城。


阿姐捏著長刀的手松了。


我便也把藏在背後的磚頭丟了。


懸起的心在這時才將將放下,我向小乞丐道謝,想問他的名字。


可彼時他一張嘴,卻讓我看到他口中斷了半截的舌頭。


我驚駭地後退半步,阿姐學著男子模樣,朝那小乞丐拱了拱手:「多謝相救!」


小乞丐愣了愣,也回了禮。


瞧那架勢,比阿姐做的還要端正些。


我和阿姐手裡沒有銀錢,隻有剩下的幾顆番薯,便全都送予他。


小乞丐連連推拒,阿姐卻說救命之恩不得不報,這才罷了。


不同於村鎮,利州城不愧是老皇帝挑選的新都,果然繁華。


就連街道上的石板磚也是嶄嶄新的,甚至還有人沿著主街灑掃。


一牆之隔的城外,死傷無數。


而牆內,又仿佛從無戰事,平安和順。


我抬頭望向那高高的城牆,它不僅割開了兩片天空,還將人分成了三六九等。


外面的,是命如草芥的下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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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也是下等人,所以對這利州城,我喜歡不起來。


阿姐說她也不喜歡,但利州城封城,非但不許外面的下等人進來,也不許裡面的上等人出去。


我們出不去,隻能在此安置下來。


阿姐帶著我走街串巷一整天,終於打聽到利州城餘寬巷子裡有戶富庶人家在招奴。


她想把自己賣到人家裡去當個粗僕。


我不願意。


阿姐曾在知了高呼的夏夜給我講過自由,講過她曾身處的時代,講過她無數次的衝動,想要拯救這個牢籠一樣的封建王朝,和我們這些再普通不過的平凡人。


她也曾為同村女兒家的盲婚啞嫁仗義執言。


卻又在爹爹的一記記皮鞭、娘親的愚昧,和村裡人的奚落中,漸漸磨滅了光芒。


我知她所思所想,也知她的向往和追求。


便更不可能用蠢笨無能的自己來捆束她。


我笨頭笨腳,在誰身邊都是個累贅。


這些日子夜裡抱著阿姐,隻覺得她比娘剃了肉的排骨還要瘦削幾分。


甚至幾次,我都聽見她夜裡壓低了嗓子輕輕地咳。


與其讓阿姐去當什麼粗僕,倒不如賣了我自己。


如是想著,我趁阿姐不備,在牙婆的賣身契上摁下自己的手印。


阿姐果然生氣了,虎著臉,說小孩子做不得主,要立刻將我贖回來。


可牙婆不幹,喊著:


「從來也沒有這樣的道理,14 歲的丫頭放在窮人家都能當娘了,怎麼就做不得主了?


「這麼瘦的丫頭還要了我十個銅板,想贖回去,先交十五個銅板!」


別說十五個銅板,我和阿姐身上連半釐錢都沒有。


我隻好兩邊勸著。


在富貴人家做丫鬟又沒什麼不好,我不聰明,又能吃,扒著阿姐隻會讓她更辛苦。


過了許久,阿姐才擠出抹苦笑,說罷了罷了。


她向牙婆拱手,懇求對方務必將我送進一戶好相與的人家。


又低聲告了罪,說自己方才隻是一時著急,並非故意與牙婆為難。


最後將我幹枯的頭發揉了又揉,告訴我多多耐心,她定會來接我。


可我真的早早便應該知道,阿姐從來就不是認命的性子。


於是她在萬千條苦路中,選了最難最險的那條來走。


8


徐府就在利州城的餘寬巷子裡。


帶我進院的嬤嬤嫌我手粗嘴笨,給我指派了個倒夜香和灑掃院落的活計。


徐府雖大,主子卻少,幾個大丫鬟圍著老爺夫人和小姐伺候,倒也沒什麼人將目光放在我這個倒夜香的新丫頭身上。


除了剛進府被嬤嬤帶著去給夫人小姐磕了頭,我再沒見過他們。


隻記得,那是群從未見過的神仙人物,如同畫中仙一樣頂頂富貴好看。


和我同住一屋的春蘭姐更是個極好的人,一頭烏發總梳得齊整,見面就抓了把零嘴給我。


「這是夫人賞的,順德閣做的炒瓜子,噴噴香,好妹妹,你也嘗一嘗。」


她是這府裡唯一一個不嫌棄我倒夜香,還願意和我親近的人。


夜裡我惦記阿姐,時常咬著被角流淚。


心裡也暗暗後悔,不知阿姐如今在府外怎麼樣呢,我給自己尋了個好去處,卻不知阿姐有沒有吃飽穿暖,夜裡還咳不咳嗽。


第二天醒來眼皮都是腫的,春蘭姐看見便拉我過去,去廚房要了顆煮雞蛋,細細地幫我滾眼皮。


我趕緊往後躲,褂子隻有一件,不小心沾上屎尿,身上總帶著股騷臭。


春蘭姐卻溫柔地笑著拍我的胳膊:


「你這活計,原先我也做過,早便聞慣了,又有什麼好怕的。」


日子一天天地過。


半月後,阿姐終於託人給我傳了封信。


送信的還是那小乞丐,隻如今他換了身幹淨利落的短打,臉也洗淨了,若不是他張嘴叫我來認,一時半刻還真認不出是他。


信中阿姐說汛期將至,北靖王疲於治水,恐怕這場仗一時半會兒打不起來。


她還說她已經找到了活計,叫我不必為她擔心,過些時日攢夠了銀子她便來贖我。


又叫我在徐府做事要多多用心,切莫多管闲事,守好自己平安便是最好。


信不長,我卻翻來覆去地反復讀了幾遍。


直到水珠啪嗒一下砸暈開了姐姐的字跡,我才慌忙抹了把眼睛,擦掉一手的鹹淚珠子。


自那之後,阿姐便隔三岔五差使小乞丐來給我送東西。


時而,是一塊順德閣的糕點。


時而,是一盒親手做的潤皂角。


隻是她從沒出現過。


我聽阿姐的話,本本分分地在徐府做工。


阿姐送的東西我舍不得用,便全攢著。


偶爾自己也學著阿姐做些潤皂角,將東西與春蘭姐和其他小丫鬟分了,竟還拿了大嬤嬤的賞,她說我做的皂角洗衣服幹淨,帶著股清香。


進了徐府我才知道,即便是賣了身的小丫鬟,也是有月例的,像我這種最低等的丫鬟,每月竟也有十個銅板。


我把銅板都攢下來,每晚睡前數一遍,再仔細包好塞到枕頭下面,用手壓著銅板入眠。


春蘭姐笑我小小年紀就成了守財婆。


我不說話,心裡卻默默數著:


「一枚、兩枚、三枚……九十三枚。


「攢下一百枚銅板給阿姐,待阿姐將來,想嫁人便嫁人,想招婿便招婿!」


9


可我終究是沒等來第一百枚銅板湊齊那天。


那日,夫人手下的大嬤嬤忽然叫來人牙子,大動幹戈,要發賣了前院幾個小廝採買。


管家說他們監守自盜,平日裡幾文錢一刀的豬肉他們要費上一錢銀子,夫人點名要吃的青菜,掏了平日幾倍的銀錢卻隻能買到先前的半數。


所有丫鬟婆子統統被叫到前院,一起看那幾人挨板子。


三人被帕子堵了嘴,院子裡除了板子拍肉的鈍響聲,便餘下幾句慘痛嗚咽。


周圍的婆子們小聲嘀咕起來。


說現下的利州城何止菜價飛漲,米面糧油也一日一價,簡直比順德閣的點心還要貴幾分。


轉頭大嬤嬤看過來,她們又大聲怒斥那三個小廝採買,說他們貪汙主人家的銀錢,合該挨打發賣。


婆子們的話才不是最可怕的。


散場時,我透過春蘭姐捂我眼的縫隙,往動刑那處瞟了瞟。


大嬤嬤正指揮婆子端水朝地上潑去,一連潑了幾盆都沒能將滿地黏膩潑幹淨。


沒緣由地,我的心就提到了半空中。


我吸了吸鼻子。


阿姐讓我老實本分切莫多管闲事,我聽話得緊。


可是,這偌大的宅院好似會吃人。


我想我阿姐了,她何時能來贖我?


10


自那日以後,府裡給下人的吃食便越發不好了。


阿姐許久沒送信來。


從前像我與春蘭姐這樣的低等丫鬟,每隔三日也能吃上一道葷菜。


春蘭姐和廚房裡的嬸子沾著親,時不時還能得兩個煮雞蛋,夜裡與我一同分食。


可近半個月來,廚房照舊敲敲打打,端出來的卻全是稀稀拉拉的渾湯水,最多再一人半個雜面饅頭。


再過幾日,便是連雜面饅頭都沒有了。


我每日都在餓肚子,仿佛又回到先前和阿姐一路忍飢挨餓到利州城的日子。


春蘭姐的煮雞蛋也早給斷了。


大嬤嬤傳了老爺夫人的話,叫管家看好大門,不許人進出。


徐府的前後二門一關,便將所有人都鎖在了牢籠裡。


這座三進三出的豪奢府宅,好似變成小一版的利州城。


後院的僕婦們餓得兩眼昏花,前院的小廝卻好像摸到了什麼斂食的路子,沒過幾日,便開始有僕婦拿銀錢去換,隔日便能揣半個餅子回來。


我和春蘭姐也餓得發慌。


這麼生生熬了幾日,大廚房便是連點湯湯水水都不給了。


隻有夫人小姐院子裡的小廚房,日日還升著炊煙。


又過了一日,春蘭姐起了身,也拿著銅板去前院換糧。


可我等了許久許久,她都沒回來。


「小妹,小妹,快醒醒。」


夜色很深,春蘭姐沒點燈,我伸手去碰蠟燭,卻抓了個空。


她將懷裡還溫熱的一小牙粗餅子塞到我嘴邊,啞聲道:


「快吃吧。」


我想去拉她,可春蘭姐動也不動,隻推著我,把餅子都往我嘴裡塞。


她摸我的頭:「小妹你知道吧,我也有個妹妹。」


我眨眨眼,春蘭姐的輪廓漸漸清晰。


她衣衫有些亂,原本齊整的烏發斜了半邊,墨黑的眸子裡似有淚珠子在往下滾。


我在黑暗中狠狠點頭,伸手想去探她的臉。


春蘭姐也有個妹妹,隻是家裡孩子太多了,她因為有顏色,被牙婆相中賣進了徐府當差。


她妹妹卻沒她這樣的好運道,和我與阿姐一樣,被賣進一莊戶家做媳婦。


那莊戶動輒喝酒打人,在外邊受了氣,回家便照死裡打春蘭姐她妹妹。


這故事早在我剛進徐府時,春蘭姐就給我講過。


她說我長得像她妹子,所以對我也更偏疼些。


「那年牙婆來選丫鬟,本來選的是我妹妹來徐府當差。」


我愣了一下,緊接著隻覺得渾身冰涼。


春蘭姐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軟,淚珠子卻流得又兇又急:


「是我傳出去,說她早早與人有了首尾,不如我老實本分。


「原該嫁與那莊戶的,該受那些罪的人,是我才對。


「小妹,阿姐真真是對你不住。」


我想勸慰她,可腦袋混混沌沌,手也抬不起來。


春蘭姐的話好似前一秒還在耳邊,下一秒又去了天邊。


甚至最後我都鬧不清,那句對不住,到底是對我說的,還是對她妹妹說的。


大概是都有吧。


11


春蘭姐跑了。


一同帶走的,還有我的九十三枚銅板。


12


前院的大管家和一眾小廝砸了徐府大門,將院裡值錢的都搬走了。


緊張恐懼的氣氛在府裡蔓延開來。


夫人小姐的小廚房許久沒升起炊煙,倒用一道大鏈子鎖將院門一鎖,真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隻有夫人身邊跟著的大嬤嬤出來過一次。


她身上的赤紅褙子寬松了不少,臉上皺紋卻加深許多。


短短幾日,已和前些時日對小廝喊打喊殺的派頭大有不同。


此番大嬤嬤是拿著賣身契來的,她說:


「老爺夫人賞了恩典,放你們離去。」


所有人面面相覷。


有能耐的,早早都跑了。


剩下來的,半數是徐家的家生子,還有幾個,是和我一樣半路賣身進府的可憐人。


看似天大地大,可我們又能往哪裡去呢?


大嬤嬤將身契往石桌上一擱便又退回小院。


之前在大廚房做工的嬸娘第一個回過神來,衝去拍院門。


「夫人!小姐!我是黃嬸啊!我家杏兒還在小姐身邊貼身伺候著!您怎麼能撵我走啊?!


「夫人!您開開恩,放我進去吧!」


她將小院木門拍得哐哐作響,就連我的心髒也跟著門板劇烈跳動起來。


更多徐家的家生子衝了上去,瘋了似的狂拍小院的門。


還有人跪坐在門前,號哭得歇斯底裡,好像在上演一場生離死別的鬧劇。


而我隻有一個念頭。


我要去尋我的阿姐。


13


世道是真的亂了。


出了徐府我才驚愕地發現,世道是真的亂了。


家家戶戶都將門板蓋得嚴嚴實實,原本喧囂熱鬧的主街無人打掃,偶爾有人從旁邊經過,也都是行色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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