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讓她碰不該碰的東西,別怪我不念你的功勞。」
統領把劍放下的時候,姜曜毅然把我帶出宮去。
他沒有把我帶回國公府,而是他自己的私宅。
然後,整日整日地看著我,不讓我出去。
我告訴他,該回去了,否則玉瑤要鬧的。
「沒有玉瑤了,她被送走了,也沒有誰會來鬧。」
我聽不明白他的話,卻也沒有張口問。
「對不起,小滿,」姜曜與我湊得更近,似乎想我聽得更清楚些,「我後悔了,你被扣在宮裡的這兩年,我每時每刻都在後悔。明明那個夜晚你也被陷害了,我卻要遷怒你,隻把你當作太後硬塞給我,好安插在侯府的眼線,我總是冷著你,還借從前救下的孤女來刺激你……」
他說了從前的很多事。
關於玉瑤,關於我為何會被送去給謝堯嘉,又為何會立刻將我的死訊宣告出去。
姜曜那時不在府裡。
有人將我與謝堯嘉的過往捅去了國公爺那裡。
為了借花獻佛,又為了盡快甩掉一個燙手山芋,便決定將我送上龍榻。
死訊既是對外頭的交代,也是對執辦完公務後匆匆趕回家的姜曜的交代。
這些事,我都聽懂了。
但心裡卻泛不起什麼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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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我們拜過天地的,我仍舊是你的夫君,我們從頭來過好不好?
「你從前愛給我熬魚湯喝,我念著那口味道,自己也學著熬,可怎麼都對不上,你教教我,是缺了什麼東西。
「小滿?」
我看著他,點點頭:「好,我教你。」
姜曜笑了,笑意溫柔。
三日以來,他的神情終於松泛下來,是風雨止歇時的寧靜。
但他不得不出去了。
他說,宮裡的事,要去收個尾。
這一走,就是兩日兩夜都不見人。
我翻牆出去,踏上京城街道。
揚灑在各處的血跡都已經被清洗幹淨了。
唯有被煙火燎燒過的斷壁殘垣,無聲地保留著此地曾被刀劍與火光掠過的痕跡。
雖是政權交迭之際,可街上的人卻沒什麼變化。
賣菜的依舊在吆喝。
討價還價的聲音也依舊嘹亮。
寡母也從早到晚地賴在戲班子門前不走,硬要把年幼的孩子塞給班主,可班主不收,說是資質不行,寡母便跺腳又坐地,絲毫不顧周遭恥笑,扯著嗓子哭:「養不起了,著實是養不起了,再這樣下去,我夜裡便不關門睡覺了,合著早上還能得幾個銅板飽肚。」
班主終於認栽,一邊說晦氣一邊把孩子摟了過去,碎嘴道;「要真教不進手藝就讓他打雜去,給花旦們洗腳。」
寡母頓時不哭了,抹了一把眼淚,倔拗地抬起頭笑。
忽然,身側有馬鞭狠狠地韃打過來。
若非躲得及時,我肩膀要少塊肉。
我忙站到一旁,才發現是擋著一輛馬車了。
是京兆尹府的馬車。
他們在造反上,也出了力,如今正是威風的時候。
車輪滾滾地過,卻忽地傳來叫停聲。
馬車停下時,雪白柔嫩的手慢慢掀開簾子,露出一張嬌衿的臉龐。
竟是張氏。
她頗有些幸災樂禍:「喲,我沒認錯人吧,這不是從前那位謝家皇帝最寵信的小宮女嗎,你還沒死呢。」
「沒,死不了。」
「你要是能求我,指不定我還能收你做個婢女,施舍你口飯吃。」
「你瞧著不像是要幫我,像是來秋後算賬的,可真追究起來,還是你打的我,該是我找你算賬才對。」
張氏強擠出的薄笑瞬間在臉上消散得無影無蹤:「那也是你連累的我,讓我灰溜溜地被送回京兆尹府,尊嚴喪盡。若不是我有些手段,還真抬不起頭了。」
「逼你嫁如京兆尹府做繼室的人不是我,讓你隻能把當上娘娘作為退路的人也不少我,我擔不起連累這筆賬。」
說完,我轉身離開。
可剎那間,身後的哭泣就被遠處的鳴鼓聲吞噬掉。
是皇宮裡傳來的。
新皇登基了。
11
可登基的人,卻不是統領。
而是姜曜。
他把統領殺了。
取而代之。
這王朝,如今姓姜。
登基大典過後,姜曜立即把我接進宮去。
在已經空下來的文德殿裡,他坐在龍椅上,把我抱到他的腿上坐著。
像是我也坐了龍椅。
我記得謝堯嘉和我說過,隻要坐上這個位置,什麼都能做。
那我要殺人。
我要殺掉當年那個不知廉恥地調戲我娘的流氓。
可我忘了他叫什麼名字。
那我要我娘死而復生。
可這事不歸龍椅管,歸閻王管。
對了,還有街上那個送子的寡母,她在哪呢。
我忘了問她。
12
我又背著姜曜跑掉了。
不止是在京街上晃悠而已。
我這回跑得很遠。
等錢袋子薄下來,我去問鋪主要不要小工。
他打量我一眼,猛地搖頭:「不要,沒力氣。」
「我有力氣,我八歲就能撐船。」
「還是不要,沒幹兩天就被家裡人拖回去了。」
我訕訕地走開,視線卻飄到正在岸邊打盹的漁夫身上。
我回到了離開近十年的漁鎮。
從前那艘被孤零零地留下來的老船,已經荒廢得不成樣。
收拾了七八日,才弄出個昔年舊狀來。
好心替我們家保管船的孫大爺說:「沒想到你還回來咧,都尋思著要不要拆掉晾幹拿來當柴燒了,幸虧沒動手。」
「嗯,回來了,不走了。」
孫大爺好奇地問:「就你一個人啊?」
「就我一個,我娘下葬的時候,你也是看著的。」
「可你不是享福去了嗎?竟沒給你配個小子什麼的?」
「我享過福的,也配過人家,結果運氣不好,都沒留住。」
孫大爺可惜道:「你們娘倆怕不是衝撞了什麼東西,被纏上了,就不給個安生咧。」
我笑了笑:「我有空找人掐算掐算。」
孫大爺正要給我介紹個算命的,可突然看見有人停在我的船前,就擺手走開:「改天再說,有人找你渡河呢,趕緊把人拉過去。」
我轉過身去,看著來人說:「渡河得收七文。」
是個男人,聽見我的話之後,下意識地低下頭顫著手摸錢袋。
可他的手突然頓住了。
慢慢抬起頭來,聲音沙啞地說:「我不是來坐船的。」
我覺得他長得很面熟。
我好像見過。
怔愣間,男人苦笑:「你不認得我了嗎?小滿。」
如夢初醒。
想起來了。
二十年前,他在這裡和我娘相識,
十年前,他從這裡把我帶走。
自此,我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跟隨娘親在江岸邊討生活的船女,變成貴人相爭時碾過的一粒塵沙。
兜兜轉轉十年,我依舊隻有一艘船。
如果不是這個從前曾被我稱為「父親」的男人已經不復當年的英俊貴氣,變得滄桑憔悴,我還以為事情又回到原點,他待會就要開口對我說「我要帶你去京城」了呢。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男人有些躊躇。
我也許能猜到。
其實早在謝堯嘉當皇帝的時候,侯爵府就已經沒落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沒落之後,又發生過一些的事。
他如今孑然一身來找我,應該是隻有一個人了。
可來找我就不一樣了。
便是兩個人。
孫大爺往我這頭瞄了一眼,問:「怎麼還不開船?」
「他不渡河,」我想了好一會,都不知道怎麼介紹他,於是說,「一位故人。」
我是真不知道怎麼介紹。
我已經忘記他叫什麼名字了。
而且我也不隨他姓。
我叫馮小滿,是因為我娘姓馮。
她生我的那天,是個月圓夜。
她說一點也忘不了那晚的月亮,又圓又大,滿得快要溢出來了。
「小滿,」男人終於開口,語氣艱澀,「以後,我來幫你守船吧。」
我沒有猶豫,搖頭道:「這是我的船,我不要別人守。」
他露出窘迫的神情:「我知道我從前不好,你能不能給阿爹一個補償你的機會。」
「你不是想補償我,你來找我,隻是想求個心安,對不對?」
他的臉漲得通紅:「不,不是的,隻要你能原諒我,我做什麼都可以的。」
一直堵在心裡的那口氣,忽然搶著從我口裡出來:「好,我原諒你,那你現在下去,也求求我娘的原諒吧。」
說完,我轉過身,想回到船艙裡去。
可在踏上去的那一刻,突然聽見撲通的一聲。
我反應過來時,他大半個身子,已經被水淹沒了。
我愣了片刻,脫了鞋子,也跳下去。
太過分了,怎麼能當著我的面往水裡栽呢。
像我們這些靠水謀生的,若是見死不救,水神會生氣的。
人後來救上來了。
還活著。
可衣服弄幹之後,我依舊讓他走。
他滯住好久,隻好不情不願地動身。
才走了幾步,我突然叫住他:「等等。」
他驟然回頭,眼眶湿潤,語氣中隱有殷切:「小滿。」
「這裡的風最是寒湿,若非久居的人,是不會適應的,你上了年紀,骨頭經不住,所以,以後不要再來這裡了,免得傷身。」
男人的嘴巴顫了顫,想說些什麼,可頓住好久都說不出口,最後也隻憋出幾個字。
「對不起。」
他走時,泣不成聲。
我坐在岸邊許久,終於等來要渡河的。
是個女子。
帶著帷帽,遮住大半面容。
她問我要多少錢。
我說七文。
她又問我怎麼比別人便宜兩文錢。
我說許多年不劃船了,手藝生疏,所以不如別人快,等跟他們一樣,劃得又快又穩之後,我就把價漲上去。
她點點頭,沒再說話。
我專心劃船,沒問她為啥離開京兆尹府,又一個人遊蕩到這裡。
也許過了河之後,路會不太好走。
但起碼這一段河程,會是穩當的。
她下船之後,我才發現這是樁大生意啊。
給了我足足一貫錢。
回去的路上,我勁都使得多了些。
到岸上之後, 我正要拿錢去吃好吃的, 孫大爺的女兒孫苗把我攔住, 她說有個公子在這等了我一上午, 可俊可俊了。
13
是姜曜。
他終於找過來了。
他說想喝我熬的魚湯。
我沒試過給皇帝熬魚湯,局局促促地弄了一個多時辰, 才好端到他面前。
鮮鯽湯白,可他隻喝了一口, 便放下了, 沒有再喝第二口。
我問他, 是不好喝嗎?
姜曜凝視著我說:「不舍得喝完,畢竟日後可就沒有了,所以我在想, 要不要把你帶回去, 這樣日日都能喝上。」
我心下一抖。
心想要不要現在悶進水裡, 憋氣到他以為我死了才上來。
可姜曜將我的神思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神情變得很難過:「早知道我不說出來, 直接把你扛回去,不容你有打歪主意的餘地。」
「你別往河面看了馮小滿,我就說說,我不敢那麼做的, 」他眼睛通紅, 臉上卻微微笑了, 「我拿你一點辦法也沒有。」
臨走時, 他問我, 會不會一直待在這裡。
我說料不準幾十年的事,可能會一直在這裡, 也可能跟別人的船出去玩。
我們這兒最大的船主, 月末要運一批貨南下呢。
他又問了許多事, 零零碎碎的。
結果湯還是沒有喝完。
真就隻喝了一口。
反而有些興奮。
「(祈」可我沒有時間做第二碗了, 姜曜是要回去做皇帝的, 不能在漁鎮停留太久。
他動身的時候,正是黃昏。
過了一會, 月亮慢慢浮出來的。
又圓又大。
不知路上是否會探頭出來看看。
總之漁鎮上人人都愛看。
孫苗和我一塊躺在船上, 催我快點向圓月許願。
她說:「可靈了, 我上回就許過, 希望我爹能把他的船給我,起初是不肯的, 後來許完願就肯了,不過我覺得和你也有些關系,他說既然馮家的小滿能守好,那我也能。」
「嗯。」
我突然想起來, 臨走時姜曜對我說,在這裡守船的人都會好好的,遠在京城的寡母也一樣。
我聽完, 愣了很久。
可他還說:「先別信, 歲月漫漫, 且看我做不做得到。」
我出神的這一小會,孫苗狂搖我肩膀:「快許啊!」
噢,那就……
一瞬間, 腦海裡閃過許多人。
可這回,我要給自己許。
祈今後,歲歲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