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他卻沒來。
「姐兒,聽說街上鬧革命呢。」
「什麼是革命?」
我識字少,除了戲曲臺詞之外,能認識的字寥寥無幾,而革命,對我來說是一個嶄新的詞。
跟那日許真言帶我去吃的牛排一樣,是本不應該出現在我生活裡的東西。
「就是、哎呀姐兒,我一個粗人如何說得明白?總之就是報紙上常發表說法的那些先生,都被抓了!就連許先生那樣的家世,都沒躲過!」
許真言,被抓了?
被誰?
我忽然就從凳子上站起來,想到戲曲裡面常見的那些,止不住地擔心。
「秋水,你帶我出去好不好,我要去找他。」
「姐兒!你瘋了不成,先不說今日你還要上臺,就說這革命的事,班主哪裡肯讓你摻和進去?那許先生不過是個捧場的常客罷了,你若是敢為他鬧了大事,班主可不得把咱倆的皮一起扒了?」
秋水似乎被嚇到,一張臉都白了起來。
11
班主會扒人皮這事也不知道是聽誰說的,更有甚者,說什麼戲班那口鼓就是人皮做的,傳得有鼻子有眼。
我想起那些小時候見到被活活打死的伙伴來,心裡不住地哆嗦。
可,我又怎麼能不去?
Advertisement
「姐兒,這事你糊塗不得,何況你一個唱戲的,又能幫上什麼?許家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你又如何做到?」
「你說的是。」
秋水看我平靜了下來,總算是沒有繼續念叨了,我搪塞了她幾句,等她出門後,才從抽屜裡拿出幾張銀票來。
加快腳步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喲,今日倒是吹邪風了,難為你還能記著我這個門庭冷落的。」
「梅姐兒。」
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豆大的淚直接砸了下來。
「你這是作何!折我的壽不成?」
她慌忙伸出腳踢了一下我,眼看著踢不動,翻了一個白眼拉過了我的領子。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麼,你那相好被抓了你也趕著送死呢,你這賤蹄子自己要找死別拉著老娘下水!瞧瞧你這副樣子,哭哭哭!臺上你還沒哭夠,偏還要到老娘面前來哭!」
「梅姐兒,這是我這些日子的彩頭錢,都給你,求你了,今日下午的穆桂英本也是你擅長的,你就代我去,好不好?」
她猶豫地看向了我手裡塞過來的銀票。
我一把抱住她的雙腿,哭得更加厲害。
「扮相好了之後臺下人根本分不清的,我就去一會,保管不讓班主知道,若是真的知道了,你隻管說是我逼你的就成!」
「你倒是糊塗得厲害,我本就是自由身,但你可不是,若是被班主知道了,呵!」
我忙站起來,感激地衝著她鞠躬,趁著上場之前人最混亂的時候,偷偷溜了。
12
我極少有出門的機會,更何況是去找一個被抓起來的人。
但是許真言這件事鬧得太大,我順著人群,竟然很輕易地就看到了他。
他看起來精神不太好,顯然是幾天沒睡了,眼底青黑,但脊背依舊筆直。
槍抵在他腦門上,我怕得站不穩,但他居然還在笑。
「今日的炮火對向我,明日就要對向百姓!孬種,敵人的走狗!有本事就把炮口一致對外!
我許真言不怕子彈,不怕死亡!這個路口我死了,下個路口還有千千萬萬個我!」
圍觀的群眾被他的話語震撼到,不少人紅了眼眶,有幾個壯漢竟然不管不顧想要衝進去。
「放了先生!」
「漢奸,走狗!放了許先生!」
越來越多的聲音,越來越多的民意,抓著許真言的那幾個人有點慌了,顯然是沒有想到事情居然會發展成這樣。
許家身份不一般,本來今天也是想著讓大家都看看許真言是怎麼低頭的,隻要他這個帶頭的都低頭了,就掀不起什麼浪花。
但是偏偏!槍都到腦門了,他還硬氣呢!
「幹什麼幹什麼!都給我安靜,不想活了是不是!」
「我們要自由!要革命!」
「要自由,要革命!」
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大,我胸口一陣陣發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竟然也帶著哭腔叫喊了出來。
許真言勾起一個笑,明豔得像是正午的太陽。
忽然他一個低頭,我們四目相對。
我的唇形還保持著革命兩個字,他像是受到了某種鼓舞,猛地一下從那高臺上跳下來。
「打倒一切敵人,要反抗,要挺起脊梁!」
一群人擁擠地跑向他,用自己的身子墊在高臺下,穩穩把他接住。
扛著槍的軍閥在身後怒追,許真言準確無誤地衝著我的方向,一把拉過我的手。
「溫小姐,跑起來!」
13
這不是我第一次逃跑,剛來戲班的時候跟我一起被帶來的小孩裡,有一個機靈的小女孩。
剛來的第一天,她就拉著我跑過。
那時候的戲班剛剛到京城,班主對很多小巷還不熟悉,而我們卻專門找巷子跑。
原本,班主的聲音都遠了。
但後來呢?
後來的事情我都記不清了,隻記得最後,我被班主提著回來掛在樹上餓了三天。
而一起逃跑的女孩,當天就死了。
腳下的路越變越小,許真言一把拉著我跑進了胡同裡,我身上出了汗,熱騰又黏膩。
「今天人多,他們找不到我。」
他聲音裡面帶了一點得意,就像是小孩做遊戲贏了一般。
我靠在牆上大喘氣,後知後覺也明白過來,他其實是不會有事的。
許家的背景誰也說不清楚,但誰也不敢去招惹,更何況,許真言還是獨子。
「溫小姐,你今日是專程來找我的?」
他眼神亮亮的,我這才發現他還抓著我的手,湿湿熱熱的感覺讓我猛地回過神。
「沒、沒有!」
我像是做錯了什麼事,把自己的手狠狠抽了回來,又覺得這胡同裡面著實是太逼仄了。
明明我們靠得也不算太近,但就是感覺前所未有的親密。
他沒說話,但是半晌卻輕聲笑了一聲。
「沒有麼,那我倒真是失望了。」
我心髒撲通跳得不像話,口裡也開始發幹。
那些追擊的聲音越來越遠了,許真言這才退開兩步,仔仔細細地繼續看我。
「今日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什麼?」
他毫發無傷地出來了,這不是好事嗎?還有什麼好可惜的?
「可惜今日不能看到溫小姐的穆桂英了,損失慘重啊。」
我噗嗤一聲就笑了。
14
我沒有急著說要回去,許真言也未曾開口提,而是帶我去了他的秘密基地。
「我也能進去嗎?用什麼身份?」
我想起秋水說的革命兩個字來,有點神秘,讓我憧憬又害怕。
就像是許真言一直以來給我的感覺。
「身份麼,溫小姐想要什麼身份?」
他眼光灼灼地看著我,似乎隨便我說出一個什麼來,無論多荒唐,他都會接受。
然而我總歸是膽小的,什麼也不敢說出來,隻怯怯地低頭。
「丫鬟吧,怎麼樣?」
「哈哈哈,誰家丫鬟有你這般大膽,竟還敢衝到刑場上來救主人?」
我鬧得臉紅,許真言卻不再糾結這個問題,推開一扇暗門,領著我走了進去。
這是我第一次除了上臺之外見到這麼多的人。
他們跟許真言都有點相似,穿著長衫或者洋裝,面前是版印的報紙,其中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我見過,是我的常客左澤先生。
「溫小姐?哎喲許哥,這可是梨園臺柱子!被你拐來了?」
「胡說八道什麼,對女士要尊重!溫小姐,坐。」
我越發緊張起來,幾乎是貼在許真言身後坐下,不安地看向面前的這些人。
許真言安頓好我之後就過去一起整理些什麼去了,我闲得無事,又不敢站起來多走,一時間竟然像個木偶似的。
15
「溫小姐可是許哥帶來的第一個外人,咱們這兒的事,還望小姐保密。」
「我、我知曉的,你們這是在革命,是不是?」
「革命?」
他古怪地笑了一下,似乎是覺得有趣,拿著手裡的筆在廢紙上寫下大大的革命兩個字。
「那我們就是革命者!溫小姐,你倒是個會取名的!」
我不知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局促之下更不好開口了。
許真言忙完過來的時候,我還保持著坐得筆直的姿勢,一動都沒動過。
「抱歉抱歉,事情實在是太多,上次的報紙都被燒了,這次又要重新印刷,軍閥打過來了,京城要更加不太平了。溫小姐,家父得了消息,有門路先一步離開這,你也一同去好不好?」
他說得匆忙,顯然是剛得到的消息。
我手指糾結在一起,有點聽不明白他的話了。
要我一同去?去哪?又如何去?
「溫小姐,你去了就安心等我,我回來了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手心忽然一熱,是許真言摘下了自己的一塊玉佩,溫熱的,帶著他的體溫,燙的我手心疼。
16
「姐兒,你可知今天班主發了多大的脾氣?」
我輕呼一聲,黑夜之中,秋水竟然不知道在這站了多久,直等我回來,一把逮住了我。
「秋水......」
我心裡愧疚,忙摸索著過去一把拉住她:「對不住。」
她身上帶著寒氣,許是真生氣了,竟然不耐煩與我再絮叨,沉默地走在前面。
手心的玉佩已經涼了,但是許真言說的話卻依舊熱騰騰在我心頭上,半點都不敢叫我忘卻。
他是叫我回來收拾行李的,京城很快就會不太平了,到那時,就算我想走也走不掉了。
秋水的背影有點單薄,我沒忍住,拉了她的衣角。
「今日許先生跟我說了,要帶我走,秋水,你想跟我一同走嗎?」
我不敢說出太多來,許真言雖未明說,但這個消息若是公開,難以想象京城會有多大的動蕩。
到那時,隻怕一個人也走不了了!
「走?姐兒你莫不是糊塗了!咱們的賣身契都在班主手頭裡捏著呢,你上月才正式上臺,往前班主養了你十來年,往後你得賣夠這些日子!姐兒,算我求你了,你好不容易走到現在這一步了,梨園都給咱們三分薄面,萬萬不要犯蠢啊!」
我僵硬著身子,不知怎麼再勸。
卻也明白,秋水說得有道理,隻是這些都是在和平的時候,而現在,炮火都要打來了!誰還有心思聽這臺上的悲歡離合?
17
我特意放輕了自己的動作,小心地收拾東西。
門忽然吱呀一聲,我嚇的出了一身冷汗。
「誰?」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顫顫巍巍的,門口多出了一個影子,半晌,那影子移動了點距離,到了我面前。
「你方才跟秋水說的那些事,真是許家那位同你說的?」
是香梅!
我松了一口氣,但一聽她問的話,又緊張了起來,不知該不該如實回答。
「算了,你不肯承認也罷,但此事我已經知道了,你也不想太多人知道這件事吧?你們明天什麼時候走?帶上我!」
「就你一個?」
香梅冷哼一聲,一屁股坐在了我剛收拾好的床上。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別擔心,我那個相好同我的感情隻有那麼一點,若不是這戲班裡無聊,我也用不著找他那種玩意兒打發時間。就我一個,溫茗,你若是不答應也不成,你最是知道我是什麼人的,要是不帶我,你也走不掉!」
她聲音有點著急,我沉默了一下,很快點頭了。
許真言原本就叫我多帶幾個關系好的,加她一個,沒事的。
「那就這麼說好了,明天我是早場,客人不多,唱完了我就同你一起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