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祖上同青石村的祖輩一樣,至死都在等著,有人能為謝氏父子翻案,隻是歷經百年,終成一捧黃土。
這一日,大周幾十年未曾響過的登聞鼓,震徹雲霄。
一鼓一聲,冤魂吶喊。千軍萬馬,齊悲憫。
「民婦李阿蠻!」三聲鼓落,我長跪伏地,高高舉起訴狀和請願書,「今敲登聞鼓,為赤嶺謝氏,申千古奇冤!」
為我夫君謝鈺,辯忠貞,正史冊!
大殿之上,殿前禁衛軍匆匆而入。
「皇上,城外有數百人身著白衣跪於城牆之下,手持請願書,皆是為……為百年前謝氏父子申冤而來……」
「傳擊鼓之人。」
「陛下,擊鼓之人的三十大板還未打完呢……」
衛昭不怒自威:「朕命你傳人!」
進殿後,我唇色蒼白,徑直跪下,顫抖著手捧起請願書:「民婦有冤訴,將軍謝之叢驍勇善戰,在大周開國之初,憑一己之力四退蠻夷,打得胡人從不敢再犯,也讓風雨交加的大周在初立時,免於被豺狼虎豹侵吞。而後其子更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在戰場上屢建奇功,父子二人赤子之心,以身許國。
「民婦十年間走訪無數,有大量證據表明,所謂謝氏父子及謝家軍叛國,通敵,謀反皆為汙蔑,實為當日奸人所害。
「請聖上,重審百年冤案,還忠君愛國之人一個正名!」
時間過了這麼久,當年的人死的死,老的老,根本不可能找到所謂當年的證據。
可別忘了,最大的當事人——死者謝景川還活著呢,想要什麼樣的證據沒有?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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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昭靜默了半晌,我心中雖緊張,卻也胸有成竹。
果然,他淡淡道:「既眾人請願,那便審。」
我抬頭看他,十年時間,他不似少年桀骜,眉尾處有了幾絲細紋。
這一審便審了近一個月,這一個月裡,衛昭以審案為由命我住進宮中。
那個宮殿與我當年住的棠梨宮如出一轍,仿佛從未變過。
還未踏進去,我便收了腳,執意隻願住在耳房。
如今整個天下都是他的,東宮裡住了他的長子,與他請安時,看得出如履薄冰,不愧父子,一脈相承。
他如今的皇後是第二任,是丞相嫡女,如今年方二十,生得溫婉賢淑。
她看著我時沒有惡意,隻是總喜歡看著我,像要記住我的一言一行。
很意外地,我在這裡竟又見到了青黛。
以前那個我從太監手裡救下的小宮女,如今竟成了掌事大宮女,變得成熟穩重許多。
隻是她看到我時,還是會哭鼻子:「阿蠻姑娘,青黛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你了。」
「別哭了,你現在可是大姑姑了。」我笑著誇她。
我能感受到玉佩裡的謝景川在躁動不安,可我隻是安撫他,再等等,很快就好。
一月零三天後,聖旨宣讀,謝氏及謝家軍一案重審結果:順通年間名將謝之叢、謝鈺及所領謝家軍未曾謀反通敵叛國,全系當年時任丞相許啟山、戶部尚書弓垚構陷。現追加謝之叢、謝鈺為威武神通大將,令立萬人衣冠冢陵墓以祭奠謝家軍,責令史官即刻修正史書。
我低著頭,一顆淚重重地落在了手中的玉佩上。
離京那日,衛昭出現了,這是他這一月以來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
「當年那個……就是謝鈺吧?」他問。
見我默不作聲,他苦笑了一下:「朕……我不會再做當年那樣的事,是大周皇室有愧於他,我當替先祖贖罪。」
他揮揮手:「走吧,朕不送你了。」
我轉身離去,下一瞬,身後卻又響起了似悲似顫的聲音。
「阿蠻,我有悔。」
我沒有回頭,毫不猶豫地向著出城的方向走去。
20
將謝景川從玉佩中放出來時,我已到了家中。
他面色更加蒼白了,眼眶紅得能滴出血來,將我摟得快要斷氣,一聲又一聲地叫著:「阿蠻,阿蠻……」
我努著嘴,得意洋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從今往後,我們景川再也不是千古罪人啦!」
「阿蠻,難怪芍藥總說你傻,你當真是個傻瓜。」謝景川一點點地親吻著我,「我有什麼值得你為我這般呢?十年的等待和謀算,我謝景川憑什麼呢?」
我認真地思考了下,貼在他耳旁湿糯糯地說:「嗯……大約是因為你長得俊,功夫又厲害吧。」
謝景川悲憤的情緒被我帶偏了,竟認真思考了起來,咬了咬我的耳朵,紅著臉低聲道:「那我今夜好好伺候你。」
一夜春風度,身心皆舒暢。
過了幾日,我在家中看到兩個鬼差,他們上門是為了請謝景川去入輪回。
我早知道,他洗刷了冤屈,怨氣散了,便能有一次入輪回的機會,此後生生世世都是富貴命。
謝景川沉著臉不說話,我客氣地將鬼差大哥送走。
回頭做了一桌子好菜,招呼謝景川坐下。
「這是好事啊,以後你就不用孤魂野鬼一樣,隻能生生世世被困在青石村了。」我一面想著詞,一面裝作很開心的樣子。
我舉起酒杯,想笑又笑不出來,最後笑得比哭還難看:「要是有下輩子,你能不能早點來找我?」
謝景川擦幹了我的眼淚,輕聲道:「好。」
後來我將自己灌得爛醉,我才不要送他去輪回。
第二日醒來,謝景川早就不見了,屋子桌椅的狼藉早被收拾幹淨,廚房裡還有一鍋冒著熱氣的粥和蒸好的大饅頭。
我癟了癟嘴,昨日沒哭出來的,今日總算哭出來了:「就這麼走了啊?
「誰要吃你做的大饅頭,拿去喂豬!」
可我又舍不得,這是謝景川給我做的最後兩個饅頭。
「又跑了!」芍藥大聲叫著,滿臉不可思議,「你男人又沒了?」
「你別那麼大聲。」我扯著她的喉嚨,我嫌丟人。
日子就這麼過了個把月,我終於接受自己又是一個人的事實。
「爹娘。」我又開始燒香,「從今往後,阿蠻陪著你們……」
這次的牌位,倒是一動不動。
我提起地上的水,結果地面湿滑,沒走兩步便滑溜了出去,眼看要腦殼著地時。
天旋地轉間,我落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再睜開眼時,便看到謝景川那張臉。
我眨了眨眼,人還在,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臉,不疼。
「阿蠻,我回來了!」他說話了。
謝景川回來了,他沒入輪回,而是在地府講了兩個月的條件,據理力爭,功德交換。
從此後,他便成了鬼將軍,再不入輪回。
「我怕。」謝景川回道,「我怕,下輩子找不到你。」
「你不愛我嗎?」我哼了一聲,「為什麼會找不到?」
「我愛你呀。」他很高興,「可我不敢賭,天地太大,容得下許多錯誤漏洞,可我賭不起一絲錯過的可能。」
可他長壽不死,我總有死的那一日。
謝景川仍是初見模樣時,我已經兩鬢生華發。
有一日,他同我說,他偷了閻王的生死簿,被罰了兩月的俸祿。
我笑他:「閻王真是好人,竟然沒將你革職。」
21
我死的那一日,謝景川為我穿上了好看的衣裳,梳了一個最時興的發式。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背,一張蒼老的面皮覆蓋著一個緊致光滑的手背。
閉眼前,我想了想:這輩子不虧, 連死都是死在美男懷裡。
謝景川親了親我的額頭:「別怕, 我在奈何橋接你。」
死亡確實不可怕, 幾乎是死亡的下一秒, 我就見到了謝景川,而我又變回了十八歲的模樣。
不僅如此, 我還見到了未投胎的爹娘,據說他們本該三年前就投胎的, 但謝景川知我陽壽將盡, 特意留下了他們, 隻為讓我們見一面。
我娘見著我,又看了看我身後的謝景川,悄悄地對我豎了個大拇指:「閨女, 你是這個!」
我嘰裡呱啦問著:「人不是你們給送來的?我燒香問你們, 你們不還讓我上嗎?」
「我那意思是讓你跑!不是叫你色膽包天!」
原來如此, 但無所謂!
謝景川親自送我過了奈何橋, 孟婆湯在他手上紋絲不動, 我拿都拿不出。
我踮起腳,借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悄聲道:「我喝少一點,下輩子你一出現, 我就能想起你啦!」
謝景川點點頭:「我會找到你。」
我會找到你, 生生世世。
22
後來, 地府人人都知道, 鬼將軍有一個人間妻子, 他們約定了生生世世。
他世世都要在人間尋覓她,然後與她重新相識, 最後送她入輪回, 而後在奈何橋上等上十八年, 復又尋覓, 輪回往復。
第一世, 她是青石村的豆花姑娘,他是非人非鬼的魂體。
第二世, 她是紈绔世家貴女, 他是忠心專一的貼身侍衛。
這是衛昭的母後,這半月來,令我重做了無數次的繡品,不是嫌棄針腳不夠密,就是覺得用色不妥。
「(我」……
人似秋鴻,事了無痕。
阿蠻的記憶永遠隻有一世, 待過了奈何橋,便前塵往事盡了。
而謝景川的身體像巨大的刻印石,無限地記錄著他們的生生世世。每當這時,謝景川總是格外慶幸, 這世間仍有他孤獨而雋永地守著這些記憶。
如果有哪一世的阿蠻想聽,他便可以像撿豆子一樣,當故事說給他聽。
後來有一次, 謝景川有些害怕地問阿蠻:「如果你生生世世隻能跟一個人在一起, 會膩味嗎?」
阿蠻認真思考了下:「會哦。」
隨即, 她又揚起燦爛的笑容:「不過,如果那個人是你,就不會啦!」
雨過風止, 斯人若彩虹,百年又一夢。
如果那個人是你,那麼生生世世我都願意。
我亦如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