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笈那年,我師父遇見了他此生摯愛的女子。
他破了師公留下的卦言,為她入世,為她科舉,為她為官作宰封侯拜相。
可他們成親那夜,那女子服毒自盡隻留下一封血書控訴我的罪行。
字字泣血,句句帶淚。
我罪責難逃,被逼著自斷一指。
以斷指為契,斬師徒孽緣,斷往日情分。
他說,我隻恨當初心軟救你於屍山血海。
1
沈霽川的大婚那天,新娘在婚房服毒自盡,隻留下一封血書控訴我將逼上她絕路。
她說,我嫉恨她奪了沈霽川對我的寵愛,屢次三番上門挑釁。
說我曾以性命為要挾逼她離開,她不願見我們師徒反目,也不願我死後沈霽川肝腸寸斷。
又說唯願以她一命平能我心中怒火。
字字泣血,全是對我的控訴。
唯有一句留予沈霽川,「若有來世,我定不先一步棄你而去。」
感人至深的愛情悲劇。
可是她說的那些事情原本都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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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未嫉恨過她,也並未以性命為要挾逼迫她離開,甚至於她頭上的紅蓋頭皆是我親手所繡。
繡給我未來的師娘。
可鐵證如山,我無從辯駁。
掛滿了倒刺的鞭子讓我後背的衣裳變得褴褸不堪,這鹽水泡過的鞭子落在身上原是這般滋味。
她的屍體就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無聲地和我對質。
一鞭一鞭抽在我身上,我聽見沈霽川聲音,微微顫抖卻又透露著一絲堅定。
「謝辭盈,你認罪否?」
本非我罪,又憑何要我認。
我何罪之有?
一日不肯認罪便受一日鞭罰,新肉才堪堪長好便再次皮開肉綻。
我死生不能,頭一次覺得連痛快地死去也是一種解脫。
沈霽川並非蠢如鹿豕之輩,我信他能查出真相還我清白。
可是我等啊等,等來他一把匕首扔在我面前,等來他逼著我自斷一指。
斷往日情分,斬師徒孽緣。
自刎或是斷指,我隻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保命。
他雙眼發紅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我聽見他的聲音裡全是懊悔。
他說,我隻恨自己當初心軟救你於屍山血海。
半年前,我仍是沈霽川最疼愛的徒弟。
直到他遇見了那個女人,她心思缜密卻又不失嬌憨活潑。
見她的第一面,沈霽川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她。
為了能風風光光地娶她,他罔顧師公臨終前的卦言堅持科舉入仕。
春風得意,打馬遊街。
人前風光無比的狀元郎,沒人知道他到底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隻為了三書六聘,八抬大轎娶他心愛的姑娘回家。
可她現在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我原以為朝夕相伴許多年,他應當最是了解我的為人。
我自幼克己守禮,從不敢傑越半步,更遑論犯下罔顧師徒之倫的大錯。
可他顯然不這麼認為。
一封血書輕易定了我的死罪,他請了最狠毒的家法,逼著我削去一節指骨。
我狼狽地扯住他的袖子,做著最後的掙扎,「若我說我所言非虛,若我說她的死與我毫無幹系呢?」
「你待要如何?」
這話,我早已經與他說過千千萬萬遍。
他扯回自己的袖子,聲音比外頭的雪還要冷上幾分。
「除了你,我想不到別人。」
除了我,也不會有別人。
所以我自斷一根指骨,拖著一身傷口於數九隆冬被他扔下山去自生自滅。
我八歲被他救起那年,他說要我長命百歲。
可他騙了我。
他沒想讓我活過這個冬天。
2
東風吹起珠簾,我又瞥見那張熟悉的臉。
指尖忍不住一顫,連帶著手上的琵琶都彈錯了好幾個音。
當初的新科狀元郎沈霽川,如今的沈相,早已經位極人臣,大權在握。
我不知他為何會暗訪江南,也不知他與謝昭到底是何等關系。
遠朋或是宿敵,都與我無關。
我隻知道,我要逃。
若讓他發現我還活著,我難逃一死。
我抱起琵琶想起身離開卻被人攥住衣袖,謝昭聲音清冷,手指摩挲著我的斷指。
不疼,但很痒。
「盈娘,你在怕什麼。」
他早知我與沈霽川有舊,卻從不過問。
我其實從未想過能熬過兩年前的那個寒冬,青峰山腳最為偏僻。
沈霽川一心想要我死。
可是他忘了,我天生命硬,八歲時能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十六歲時也沒能如他的願死在山下。
寒冬臘月,我渾身的血液都幾乎凝固。
陰差陽錯,那場大雪讓我傷口凍結,一直撐到謝昭從青峰山下路過。
他帶我回了江南,用上好的藥材吊著我的命,我整整躺了半年。
躺到我快要忘了我叫謝辭盈,身上背著一條人命的謝辭盈。
左手的斷指時時刻刻提醒著兩年前的慘痛教訓,我不敢再出現沈霽川面前。
李明月死了,兩年前的謝辭盈已經還了她一命。
我並不欠她,也不欠沈霽川。
謝昭摁著我在他身邊坐下,可我隻覺如坐針毡連帶著舊傷都隱隱作痛。
所幸沈霽川並未久留,我松了口氣。
原以為能在江南苟且偷生幾十載,未曾想有一日沈霽川會出現在江南。
他曾經明明說過最不喜江南陰湿的氣候,風吹在臉上像是滲進骨子的疼痛。
出門不過三步便有人攔了我的去路,他們衣角上繡著大片大片的芙蓉花。
我脖子忍不住瑟縮,心髒都快要跳到喉嚨眼,握緊琵琶手指因為用力已經微微泛起些白色。
李明月生前最愛芙蓉花,愛屋及烏,沈霽川也愛芙蓉。
所以他們是沈霽川的人。
他們並不為難我,隻落下一句便能輕易擊潰我所有的心理防線,「我家大人請姑娘往水榭一敘。」
我驚恐搖頭,卻隻換來他們的威脅,「姑娘可要想好了,我家大人自北方來,身份貴重,你若是不願。」
「便是殺遍這整個妙音坊,想必謝大人也不會多加置喙。」
身上的小衫被汗浸湿,我強撐著扯出一個笑容,張嘴開始扯謊,「我手上的琵琶金貴,又是謝大人的心愛之物,須得先放下。」
沈霽川的人並不好糊弄,他們將門口窗戶守得死死的,生怕我逃了出去。
我已經無路可走了。
3
但我還有最後一條退路。
趁著更衣的這點間隙,我從房間裡淨室的窗戶逃了出去。
若我聽得不錯,明日謝昭便要乘船去往江左,他若能帶上我一起,我便能得以逃出生天。
汗水浸透了我的衣衫,雙腿幾乎已經失去了知覺,可是我不敢停。
妙音坊有謝昭的廂房,可是我並不敢知道他此時有沒有離開。
可是我別無選擇,身後人的聲音急促地傳進我的耳朵裡,「她就在前面。」
門從裡面被人拉開,謝昭就這麼垂著眼淡淡地看我,一如他當初見我的第一面。
身後人的聲音已經消失,我知道,即便沈霽川的人再張狂也不會在謝昭面前蹬鼻子上臉。
我揪著他的衣袍,仰起臉啞著聲音開口,「我不想被人抓回去。」
我不想再因為李明月的死一輩子活在陰影之下,辮子抽在身上的滋味實在是太疼了。
那些人畢恭畢敬地進來,「謝大人,這是我家大人在尋的姑娘。」
謝昭眉目輕斂,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裡,聲音淡淡的,「她是妙音坊的姑娘。」
「不是沈大人要找的人。」
有他這句話,不管我與沈霽川先前是否有關系,哪怕是有。
他也能親手斬斷了。
謝昭親自派親信給沈霽川傳話,我沐浴更衣完出來時他照舊悠闲地圍爐煮茶。
桌邊擺著一盞安神香嫋嫋升起。
我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坐下,外面的動靜不小,我心裡惶惶,連接茶的手都在顫抖。
「是沈大人的人在外面麼?他在找我?」
謝昭抿口茶,「謝盈辭,在江南,他從我手底下要不到人。」
「安心,等過了明日,我便送你回家。」
我徹底怔住,臉色刷得變得蒼白。
回家?
我哪裡有家可回。
從決定留在妙音坊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想過再回過青峰山。
我以為我要走向深淵的的那天,謝昭出現在我面前。
這一次,他依舊堅定選擇站在我的身後。
我抿緊唇,終究還是沒告訴他我其實早就已經無處可去。
一直到坐上謝昭送我回「家」的馬車,我都恹恹的。
謝昭不會帶我去江左,我該說哪裡是我的家。
直到眼角隨意瞥過一抹倩影,我掀開了馬車簾子幾乎想跳車找人。
即便隻有一眼,我還是看清了李明月的身影。
她左側臉頰有一塊淡淡地蝴蝶形胎記。
我絕不會認錯。
這整整一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推測她的死因,卻獨獨沒有想過萬一她並非他殺。
青峰山高萬仞,到底是能有這樣大的本事,悄無聲息地越過山下的重重機關。
隻有一種可能,喜結連理其實本非她所願,而我不過是她假死脫身的一個借口。
渾身的血液凝固,那一刻,我幾乎停止了呼吸。
等我下馬車時,路邊空空蕩蕩,早已經什麼都沒有。
所有的一切就好像隻是我一個人的錯覺。
謝昭眉頭皺起,輕聲詢問,「是見著故人了?」
額頭上有冷汗冒出,我顧不上什麼禮法,抓著他的手臂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
「謝大人,你周遊各地見多識廣,你可曾見過左邊臉頰上有蝴蝶胎記的女子。」
「約莫比我大三歲,身量與我一般無二……」
我明顯感覺到謝昭的身子僵硬了一瞬。
也許,李明月根本就沒死。
4
謝昭垂下眸子盯著我緊抓著他手臂的雙手,良久,我聽見他輕聲開口,「臉上有蝴蝶形胎記的姑娘其實並不多見。」
「恰巧,我碰見過一個。」
「江左華陵縣太守之女,終日以面紗覆面,我也是偶然間瞥見她臉上有一塊淡淡的蝴蝶形胎記。」
他的手指不自然地蜷起,可惜我當時全然沉浸在李明月可能沒死的震驚中,並未注意到他的異樣。
我此時更想做的是親自去確認一眼,這位終日以面紗覆面的太守之女是不是李明月。
可是我難以啟齒,我要如何才能讓謝昭心甘情願帶著我一起去江左。
謝昭才高八鬥,君子端方,平白帶上一陌生女子往江左難免會汙了他的聲譽。
我並不知道他要去江左幹什麼,或許我會成為他的拖累。
許是看出我的為難,他扯起唇安撫地拍拍我的肩膀,「我此次去江左泰和縣,若是不嫌棄,你可與我順路一起。」
我驟然抬起頭,眸子全是不可置信,我所有為難的問題好像他都能輕易解決。
我沒有拒絕他的理由。
馬車行到渡口時,我在渡口碰上了沈霽川的船。
今日,他就要啟程回北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