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她撫著手裡的拐杖,垂著眼皮在主位上沉默地坐了很久,才緩緩出聲。


  “毅民,你是她的父親,這件事應該由你來告訴她。”


  蘇荷此時心神恍惚,順著蘇老太太的目光看向她手旁位置上的蘇毅民。而直到此時,蘇荷才發現父親臉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露出了十分痛苦的情緒。


  並不誇張,卻很深刻,就好像那情緒已經埋藏在他心底太多年,此時被掀開,連帶那些經年的舊傷一起遮掩不及地被揭了出來。


  這一瞬,蘇荷若有所悟。


  ——在她的記憶裡,能讓父親如此痛苦的,大概隻有她那位早逝的母親了。


  “也罷。”


  蘇老太太輕敲了下手裡的拐杖,“小蘇荷,你隨我來。”


  蘇荷遲疑地望了父親一眼,最終還是上前站到老太太身旁,虛扶著她離開了這個房間。


  出去之後並未走遠。


  順著院落裡的小徑淺淺繞了幾圈,祖孫兩人便走到了一處單獨的小樓前。她們的目的地就在一樓。


  小樓裡專門負責清掃的佣人,看到蘇老太太和蘇荷的身影,那佣人遲疑地張開口。


  老太太擺了擺手。


  “你做自己的事情去,不需要在意我們。”


  對方點頭,拎起花灑轉身走了。


  蘇荷在蘇老太太的示意下,進到了一樓盡頭的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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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在她身後開口說:“我年輕時落下過身上的毛病,上了年紀,受不得寒也經不起暑,勞著兩代晚輩都隨我一年四季地換居處——蘇家許多處宅子,風格與設計各異,唯獨有一點相同。”


  蘇荷回頭看向老太太,目光搖動。


  老太太點頭,拍了拍手邊的立櫃——它看起來風格上的年代久遠,和房間裡其他擺件一樣,更像是上個世紀末的玩意。


  “是,就是這個房間。無論蘇家搬遷到哪一處,是如何的模樣,唯獨不變的就是這樣一個房間。”


  蘇老太太輕闔了闔眼,嘆。


  “這房間裡的一切擺件,看了太多太多遍,也太多太多年,如今我閉著眼睛都能記住它們每一處的模樣……說到底,我們虧欠她太多了。”


  蘇荷扶在牆上那面畫框邊沿的指尖微微一顫。


  “這裡是,我母親的房間?”


  “是啊,這是她的房間。這個房間呀,一動不動的,一成不變的,已經陪了我二十多年……”


  蘇老太太身影輕晃了下,然後她走到立櫃前,打開了最上面的那個抽屜。


  裡面空蕩蕩的,隻躺著一隻舊式的相框。相框裡黑白色的年輕女人穿著上世紀末風格的衣衫,望著鏡頭,巧笑嫣然。


  蘇老太太無意識地伸出手指輕輕拂過女人的笑,指腹微微地顫。


  “邢嫣,是你母親的名字。”


  蘇荷的視線在房間裡轉過幾圈,最後她走到老太太身旁,順著老太太的手看到了照片上。


  “我知道,我聽家裡的人提起過。”


  老太太拿起那隻相框,遞給了蘇荷。


  “你小時候總纏著要看,我不讓她們給你看,後來你長大了,不知道怎麼也不再提這件事了,真不好奇嗎?”


  蘇荷遲疑了下,接過去。


  “因為以前每次提,我爸看起來都會很痛苦,所以時間一久,我也就不再提了。”


  蘇荷說著,對著相框裡漂亮的年輕女人歉意地笑了下。


  “而且,大概因為母親過世太早的緣故,我對她沒有什麼印象,所以……對她的感情也不及您和我爸。”


  老太太嘆了聲氣,“是啊。她走那年,你還不到兩歲。後來,家裡所有和她有關的東西全都收到這一個一個的小房間裡,你就更記不得她了。”


  蘇荷沒有說話。


  隻是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她望向照片裡的女人的目光逐漸疑惑起來。


  “奶奶,”遲疑之後,蘇荷還是忍不住抬頭,“這個相片裡的人……”


  “你看著有點眼熟,是嗎?”


  “……”


  驗證了某個隱約的猜測,蘇荷瞳孔輕縮了下。


  她下意識地低頭,再去以目光描摹那張在歲月裡再也不會更易的臉,越來越多的熟悉點和記憶裡那張面孔重合。


  直至蘇荷睜大了眼睛。


  “她是舒雅,上世紀末國內最年輕的影後——但是後來……”


  蘇老太太幽幽嘆聲:“後來,因為幾樁莫須有的醜聞,被吸血蚱蜢一樣的無良娛記群起而攻,最後因為抑鬱症……自殺離世。”


  “舒雅是你母親的藝名。”


  “……!”


  蘇荷臉色刷白。


  “可你們以前告訴我說她是因病去世!”


  “當然是病。”


  蘇老太太重重地敲了敲拐杖。


  “她生下你之後便患上了產後抑鬱,卻又碰上那些該死的、瘋子一樣沒有人性的敗類娛記!是他們硬生生把生病的她逼到了懸崖邊上——輿論,輿論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之一!它能夠踐踏世間所有法律和力量把一個人撕得粉碎!”


  老太太臉色都漲紅了,聲音也嘶啞起來。那雙已經有些渾濁的眼睛裡,刻著深沉痛苦的恨意。


  沉澱糾纏,最後隻剩下悔恨和悵然。


  “可偏偏它又是最容易被誤導的……而法不責眾,就算他們用自己的言語‘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隻需要在她死後假惺惺地、自欺欺人地懺悔悼念幾句,便能把忘了自己扔進井裡的那塊石頭、便能把自己的一切罪孽抹去……”


  房間裡死寂。


  蘇荷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微慄地看著手裡那張相片,她的腦海內亂成一團,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能說什麼。


  許久後,老太太終於平靜下來。


  她重新按住手下的拐杖,低聲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一直不理解,你父親當初為什麼隻因你要進圈就那樣大發雷霆、甚至不惜拿趕你離開蘇家來威脅你……這就是原因。”


  蘇荷眼睫輕顫了下。


  【蘇荷,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人言可畏,啊?!】


  她還能清晰記起,父親說這句話時的震怒和顫抖,那些她從前不曾知道也就不曾理解過的情緒,在此時如同散開了遮眼的薄霧,一切都無比清晰。


  於是連痛意也感同身受。


  “對不起……奶奶,我真的不知道……”


  女孩兒低下頭去,聲音有些哽咽了。


  蘇老太太輕嘆聲,拍了拍女孩兒的後腦勺。


  “怎麼能怪你呢,小蘇荷?一開始就是我和你父親不讓他們告訴你的。這世上險惡,可做長輩的,總想把孩子護佑在溫室裡、但凡有可能便不想讓你們嘗到一丁點委屈。隻是我們誰都沒想到,你還是和你的母親走上了同一條路……”


  蘇老太太慢慢露出點溫和無奈的笑。


  “你的那部戲,所有有你的鏡頭,我從頭到尾看過了幾遍。有時候在你的身上,還覺著好像能看見你母親的影兒……血緣啊,真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就算我們瞞著,和她相像的那些,仍舊流在你的骨血裡。”


  “……”


  蘇荷緊緊地握著手裡的相框,視線裡的女人嫣然的笑被淚水模糊了一層。


  蘇老太太拍拍她的肩,帶著安撫的意味。


  “很快就是你的第二個本命年了。商驍說的對,這些事情也該叫你知道了。告訴你沒有別的意思,奶奶上年紀了,無所謂了,但是希望你別誤會你的父親——我們都是驚弓的鳥,越是手握資本和權力越是不敢妄動,你母親的事情給你父親留下太深的陰影——在你的事情上,他難免會過於苛刻。你要理解他。”


  蘇荷輕呼吸了下,壓住哽咽,點頭。


  “我知道了,奶奶。”


  *


  臨近中午,商家父母與商驍蘇荷都留在蘇家用餐。


  蘇宴中午也回了家,全程看自己堂姐夫的目光都像是在看階級敵人。隻不過礙於商家兩位長輩在,他難得按捺著性子,沒有明顯地表現出敵意來。


  等餐後,幾位長輩到茶室小聚,而蘇荷和商驍、蘇宴作為晚輩被“摘”了出來,單獨坐在客廳內等著時,蘇宴就終於忍不住了。


  落座前,他毫不猶豫地蹭到了蘇荷身旁,把蘇荷旁邊唯一的空位給佔住了,然後敵意地瞪向商驍。


  蘇荷莞爾,伸手一揉男孩兒的頭發。


  “小蘿卜頭,不準欺負我的人,知不知道,嗯?”


  在姐姐面前,蘇家這個最毛躁也最叫人頭疼的小魔王一貫慫得很。蘇宴被揉得沒脾氣,癟了癟嘴。


  “我是怕他欺負你……姐姐你別怕他,這是在家裡,有我在呢,他不敢欺負你的!”


  說著,蘇宴還挺起單薄的小胸膛,拍了拍。


  蘇荷被他逗得發笑。


  她不由地抬頭望向商驍,那人站在沙發旁,眉眼沉靜,長身玉立。此時有所察地轉回頭,接上她的目光。


  蘇荷伸手,把蘇宴這隻小鬼頭抱起來到自己腿上,然後拍了拍身旁空出來的位置。


  她笑了笑,嫣然漂亮。


  “過來坐。”


  “……”


  蘇宴差點氣成河豚。


  但坐在蘇荷腿上,他的兩條小短腿離地面還有二十公分左右,再被蘇荷一箍,就更沒有什麼掙扎反抗的餘地了。


  於是他隻能氣呼呼地瞪著自己那個“階級敵人”。


  商驍盯了蘇宴兩秒,眼神微晃。


  須臾後,他按下眼底微躁的情緒,走到蘇荷身旁坐下了。


  坐下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蘇宴從蘇荷腿上拎了下來,放到兩人之間。


  蘇宴一懵,等他回過神就要炸毛,蘇荷卻在此時笑著把他按住了。


  “誰跟你說……”蘇荷抬手指了指商驍,“他會欺負我的?”


  蘇宴氣鼓鼓:


  “你看他冷冰冰的,像個大冰塊一樣!肯定對你不好!而且姐姐你那麼矮,他比你高兩個頭呢——你肯定打不過他的!”


  蘇荷一愣,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按著蘇宴的小腦袋一通“蹂躪”。


  “好你個小蘿卜頭,自己還沒長夠一米三呢,開始嫌棄姐姐矮了,嗯?”


  蘇宴被揉得委屈極了,抱著頭嘟囔:“我沒……沒說你矮……”


  “那誰矮?”


  “我,我矮。”


  “這還差不多。”


  鬧夠了,看著蘇宴那小雞窩是的腦袋,蘇荷滿意收手。


  但蘇宴顯然還是不死心,又湊到蘇荷身旁小聲嘀咕:“姐姐,我新姐夫呢,你什麼時候帶他回來?”


  蘇荷一懵,“什麼新姐——”


  話聲戛然一止,蘇荷想起這件事的由來,哭笑不得,想了想又刻意板起臉。


  “小孩子不準胡說,你哪有新姐夫?”


  蘇宴不滿意地癟癟嘴巴。


  蘇荷想了想,壓低了腦袋和蘇宴湊在一起,“你是喜歡祁樓麼?姐姐可以幫你要他的籤名呀。”


  這次,不等蘇宴開口,兩顆湊在一起的小腦袋上面,響起男人低沉平靜的聲音:


  “不行。”


  “……?”


  蘇荷無辜抬眼,第一時間甩鍋給面前的小蘿卜頭。


  “蘇宴喜歡,而且隻是要個籤名。”


  商驍垂眼。


  “我幫他要。”


  蘇宴回神,看看左又看看右,好像受了莫大委屈,扭過頭指著商驍跟蘇荷控訴:“你看他那麼兇,祁樓總是笑著的!他以後肯定會欺負你的,祁樓不會,姐姐你為什麼不喜歡祁樓?”


  蘇荷被這番童言無忌弄得一怔,幾秒後她才忍不住笑了。


  “他才不會欺負我呢。而且……”


  蘇荷伸手指了指商驍,對蘇宴輕聲道:“祁樓對每一個人都會笑,可是他隻對我笑哦。”


  “…………”


  蘇宴狐疑而充滿敵意地看向商驍,審視幾秒後,才扭回頭問蘇荷。


  “真的嗎?”


  “當然,我會騙你麼?”


  蘇荷眨了眨眼。


  “隻有我欺負他,沒有他欺負我。”


  原本還隻是將信將疑的蘇宴,聞言立刻撇嘴了。


  “我才不信呢。”


  “奶奶說了,姐姐在姐夫面前是隻紙老虎,就算兇一會兒那很快也就會慫回去了。”


  “……”


  蘇荷笑容一滯。


  幾秒後,她臉頰泛紅,惱羞成怒地拎起沙發上的小蘿卜頭往院落裡走——


  “我才不在家裡多久,你這小鬼就開始無法無天了,嗯?出來給我做引體向上。我告訴你,要是被我發現你這段日子偷懶了,那你的屁股可就要遭殃了。”


  “……”


  *


  蘇家這處宅子的後院有一片露天的塑膠場地,緊靠著主樓,就是專門給蘇宴做室外活動用的。


  這會兒,場地邊的長椅上,商驍和蘇荷並肩坐著。


  而他們面前不遠處,小蘇宴正在苦大仇深地做著引體向上,用蘇荷的話說,“幫助小蘿卜頭盡快拔高”。


  看了一會兒,蘇荷的注意力便忍不住飄去商驍那兒了。


  她斟酌了幾秒,開口。


  “上午我和奶奶不在的時候,我爸他……有沒有跟你聊什麼?”


  商驍倚在長椅靠背上,聞言垂眸。


  “嗯。”


  蘇荷好奇問:“他都說什麼了?”


  “關於你的,很多。”


  蘇荷說:“那有沒有跟你提出什麼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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