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為這不是不能解決的問題。
既然家裡什麼都聽奶奶的,那我就再想辦法努力說服奶奶就好了。
直到我聽見她在背後偷偷說:
「她聰明,輝輝這個男娃豈不是更聰明?到時候你們把精力都放在培養輝輝上,讓他賺大錢就是。」
「至於盼盼,初中畢業去打工就行了,制衣廠一個月不也能賺幾千,有啥子必要送她讀好學校,白糟蹋錢。」
我渾身的血都快涼透了。
原來,她竟然打的這樣的主意。
而我的生父生母,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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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哭過,鬧過,甚至下過跪,也沒有改變爸媽的想法。
那之後我都不太敢看校長,覺得自己辜負了他的良苦用心。
去鎮上中學報名的那一天,我更是難受到了極點。
因為就在同一天,我們班上的第二名去了市一中,他成績比我差,都得到了這個機會。
很久很久我才知道,雖然他不如我聰明,但他是獨生子,傾全家之力託舉的獨生子。
而我從弟弟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這種特權。
媽媽似乎也對我有點愧疚,安慰我說:「別太喪氣嘛,盼盼,媽媽當年為了你幾個舅舅沒讀初中,現在不也過得好好的嘛。」
「你大姑是家裡最大的孩子,連小學都沒讀完就去打工了呢,後來不也嫁了個好老公,生了幾個娃娃嗎?」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媽媽相信你能克服一切困難,你永遠是最棒的!」
我當時已經十二歲了,她還在把我當小孩子哄。
為了家裡的兄弟放棄受教育的機會,難道是她們的勳章嗎?佩戴在自己身上不說,還要強行安在我頭上?
可我真的不想要這種人生啊。
我念的初中是鎮上最好的,但學生資質依舊參差不齊,且整體較為劣質。
生源如此,沒有辦法。
那時每天翻牆上網的、小樹林約會的、打架鬥毆的,甚至違法犯罪的,比比皆是。
教室的風扇四個壞了三個,也遲遲不修,夏天熱得要S。寢室擠了整整八個人,翻個身都嫌擁擠。
我偶爾會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過悲觀了,過分沉溺在與市一中失之交臂的遺憾和痛苦中,以至於失去了前進的動力。
直到渾渾噩噩的某天,我腦子裡突然想起了小姑姑的話——
「要好好念書,將來考到大城市,我帶你玩兒。」
這話像閃電一樣擊中我的心。
上海……上海,應該很美吧?
後來我用學校的大腦殼電腦搜了下上海的照片,看到了東方明珠,外灘,環球金融中心,水族館……
幹淨,夢幻,和我生活的小鄉村完全是兩個世界。
美好的希冀像泡沫一樣,易碎,又讓人忍不住沉醉,生出莫名的勇氣。
那天我流著淚在日記本裡寫下:
【總有一日你要登上東方明珠的最高層看看風景,榮盼盼,就從現在努力學習開始。】
我甚至都來不及思考,小姑連一個聯系方式都沒給我留下,我怎麼知道她在哪兒?我怎麼知道她說的話是真是假?
但我就是相信她。
因為我和她一樣,都是希望從這個窒息的大家族逃離的女性。
6
校長說得對,我的確挺聰明,稍微努力一下就能考年級前幾名。
但鎮上的前幾名,和市裡的前幾名完全是兩個概念。我如果想通過中考去市一中,就一定要更加拼命。
於是我學得愈發廢寢忘食,哪怕在每周回鄉的大巴車上,也會翻開隨身的小冊子背背古詩和英語單詞。
大巴車的氣味很難聞,動起來讓人覺得胃裡翻江倒海,可我舍不得放下書本。
因為一旦回到家,我就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了。
在家我需要照顧弟弟,這是爸媽給我的任務。
我弟弟榮輝輝比我小五歲,今年剛好上小學。他腦子也算聰明,但就是太愛玩,在板凳上坐不住。
講一道題就幾分鍾的工夫,他能硬生生拖成兩小時。
一會兒說屁股痒痒,一會兒說頭疼,就是靜不下心。
因此他成績也很一般,媽媽多次勒令我一定要把他的分數提起來。
當時我張了張嘴,有點茫然:「……我又不是他老師。」
正在院裡曬苞谷的爸爸,一臉沒好氣:「你是他姐姐啊,有必要分這麼清?姐姐幫助弟弟不是理所應當的?」
是,他就是吸著大姑的血才長大的。
隻有既得利益者,才會覺得理所應當吧?
除了給弟弟輔導功課,我還有大把的家務要做。別的學生放假可能就在家裡放松,但我一刻也闲不了。
從清晨五點醒過來,燒火做飯,去地裡割豬草,喂豬、喂雞鴨,然後和爸媽下田,一忙就到晚上。
有時候農活沒那麼多,也要洗全家人的衣服,打掃衛生,並隨時照看著弟弟別出意外。
弟弟是全家人的心肝,有次他上樹掏鳥窩掉了下來,腳扭了,奶奶都罵了我半天:
「你就不就知道攔著他嗎,要你這個姐姐有什麼用!」
我當時正在井邊洗衣服,哪有時間?
但我沒有為自己辯解什麼,從小我就知道,千萬別跟奶奶對著幹。
我隻是越來越羨慕遠在他鄉的小姑。
她當年也是因為忍受不了家裡的一切,才離家出走的嗎?而她現在遠離了故土,有覺得自由和幸福嗎?
我不得而知,但我逐漸理解了她的選擇。
或許,她並不是大家口中的「惡人」。
7
初中三年我的成績一直很好。
當時的班主任對我寄予厚望,說鎮上每年都有幾個去市一中的名額,我隻要正常參加中考,就不會有什麼問題。
中考前的寒假,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爸媽,希望他們能繼續支持我念書。
但我爸點了一卷旱煙,吧嗒吧嗒地抽著,媽媽埋著頭打毛線,誰也沒說話。
一陣漫長的沉默後,媽媽才開口道:「盼盼,這個要你奶奶拿主意才行呢,反正我們沒啥意見。」
於是和三年前一樣,我又跟在奶奶身後毫無尊嚴地軟磨硬泡,求她松口。
她或許是年紀大了,耳根子軟了,竟然擺擺手說:「你愛讀就讀吧。」
可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她又道,「但說好,家裡的錢隻夠供一個人,你要讀高中自己想辦法,別朝家裡伸手。」
冬日的寒風打在我臉上,好像一個巴掌。
後來中考我發揮得很正常,達到了市一中的錄取分數線。
但因為沒錢交學雜費,爸媽都勸我:「盼盼,要不就別讀了吧,你也知道家裡很困難。」
那一刻,我對他們的失望到達了頂峰。
到底為什麼,我的父母,這世界上最該支持我保護我的人,反而總是站在傷害我的人那一邊?
我忍住了眼淚,說自己會想辦法。
鎮上在招暑假工,我拿著自己剛辦的身份證找了份餐廳服務員的工作。每天從早上八點站到晚上九點,累得快要靈魂出竅。
整整三個月後,我才勉強攢到高一的學費和部分生活費,一個人去了市一中報名。
爸媽沒來送我,但背著奶奶偷偷給我塞了五百塊錢,叫我好好讀書。
我沒拒絕,但收下的那一刻,心裡也沒有想象中的感動或者高興。
可能我已經慢慢過了需要父愛母愛的年齡。
高一我過得很緊巴,市裡的物價比鎮上貴多了。
為了省錢,我在食堂打最便宜的饅頭和粥,喝免費的菜湯,晚上實在餓得睡不著了,就偷偷爬起來灌涼水。
想著不管是什麼,能填飽肚子就行。
現在回憶起來,還真是苦不堪言。
可我心裡還有一份希望,因為我還能學習。
隻要抓住讀書的機會,我就可以改變命運。
然而,現實又給了我當頭一棒。
8
第一次月考我隻考了中遊水平。
當時整個年級一千人,我排在三百多名。
高一下學期就要分班,如果我到時候還是這個名次,肯定隻能被分去普通班。
這對於曾經是尖子生的我來說無疑是重大的打擊。
我又一次陷入了迷茫,跟很多青春期的女孩一樣,一頭扎在了課外小說和雜志裡。
隻有那些浪漫瑰麗的故事,能暫時把我從現實的痛苦中抽離。
讓我重新看到方向的是一篇發表在少女期刊上的文章。
文章內容是一個家庭不幸的女孩,長大後通過成人高考拿到了 211 學歷的故事。
我看著那作者的姓名久久不能平靜——
榮雪梅。
我小姑姑。
9
我認認真真看完了那篇文章,了解了很多小姑不為人知的過去。
原來當年她的成績比我還好,中考是全縣第一名。
但她沒有我幸運,中考後被爺爺奶奶強行關在家裡,和外界斷絕聯系,錯過了高中入學的機會。
爺爺奶奶給她找對象的時候她才十六歲,對方也並不是什麼優秀的人才,而是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腦癱。
隻因為他家出得起彩禮,爺爺奶奶就要把她賣了。
後來她費了好大力氣才逃出生天,一邊在賺錢養活自己,一邊用初中學歷自考了成人大專,又考了專升本,一路拿到了 211 學歷。
就在今年她畢業了,順利進了一家外企,幹著自己喜歡的工作,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我很肯定她就是我小姑,而不是某個恰好跟小姑重名的人,因為她在文章末尾寫道:
「我希望借自己故事激勵女孩們都好好讀書,千萬不要把眼界局限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外面的世界是很大很精彩的。」
類似的話,小姑也對我講過呀。
那天,我在學校的公共電話亭旁,給雜志社的編輯打了一個電話。
「喂,請問您知道榮雪梅作者的聯系方式嗎?」
10
編輯被我嚇了一跳,說雜志社是不能透露作者私人信息的。
但她又善解人意道:「如果您是看了這位作者的文章有什麼感觸或者見解的話,可以直接告訴我,我會幫您轉達。」
我想了想:「那麻煩您告訴她,我叫榮盼盼,在臨水市一中念書,如果她還記得這個名字,請往我的郵箱發送一條消息,非常感謝。」
編輯不明所以,但仍記下了我的 QQ 郵箱賬號,讓我耐心等待。
我說沒關系。
我其實並不完全期盼能得到回音。
我隻是想讓小姑知道,我還記得她。
也很感激她。
沒想到三天後在微機課上,我真的收到了一條新郵件。
更讓我激動的是郵件的內容——
【親愛的盼盼,真高興能聽見你的消息,更沒想到你都已經上高中了,時間過得真快!這些日子你過得如何?生活或學習上是否有什麼煩惱或困難?請隨時和我聯系,這是我的手機號碼:XXXX。】
小姑竟然沒有忘記我,而且還願意繼續和我聯系!
我很快用公共電話亭撥了過去。
這個號碼是真的,對面接通了,響起一個熟悉而溫柔的聲音:「喂,是盼盼嗎?」
我「嗯」了一聲,嗓子莫名有些哽咽。
小姑,又過去整整八年了啊。
11
我倚在電話亭旁和小姑聊了很久,把這些年發生的事情七七八八講了個遍。
她說自己一切很好,但對我的遭遇表現得相當憤慨。
「你說家裡不給你出學費生活費?」她透著怒氣,「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他們怎麼還是這副爛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