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老同學談笑風生,其樂融融。
仍然是那幅西裝革履,志得意滿的樣子。
我也和在座幾位女士聊起了最近的事業發展。
正當包廂裡所有人都言笑晏晏的時候,門被推開了。
一個清瘦的女孩站在門後,笑盈盈望著我們。
她穿一件素白長裙,黑發如瀑,脂粉輕施,渾身上下沒有半點珠飾。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連那句「美人在骨不在皮」的古話,都是錯的。
真正的美人,美在儀態。
林棲月就那樣風姿綽約地笑著,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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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見。」
我當然偷偷看過林棲月的照片。
大學時代的她,裝扮永遠是嫵媚張揚,連眼神都透露著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強和自我。
可是,七年之後的她,卻是一幅天然去雕飾的清純。
一時間我有點恍惚,以為我對她的猜測是錯的。
可是環顧四周,看見所有人的震驚表情時,我終於知道,她的變化同樣也讓在座的老朋友們大吃一驚。
眾人紛紛寒暄,說林棲月越來越漂亮了。
江圓的恭維最到位。
一邊把林棲月從頭誇到腳,一邊瞥了我一眼。
仿佛是在說「學著點」。
江圓一向不怎麼喜歡我,因為我以「能力欠佳」為理由,幾次拒絕她入職我和江渡的公司。
似乎在她看來,隻要奉承了林棲月,就能惡心到我。
可是,當她看見她哥的樣子時,整個人的臉色又不好了。
在場的所有人都跟林棲月打招呼,聊些彼此近況。
除了江渡。
因為他隻顧著照顧我,一會兒給我夾菜,一會兒給我倒飲料。
全然忘記了自己才是個剛出院的病人。
甚至還親手剝了幾隻蝦放進我碟子:
「想吃再告訴我,我來剝,免得弄髒你手指。」
江渡如此體貼。
簡直就像是在當著眾人秀恩愛。
顯然,林棲月也注意到了。
她笑吟吟地向江渡點頭致意:「江渡,你最近好嗎?額頭上的傷是怎麼回事啊?」
5
江渡拿筷子的手滯了一下。
但很快也笑了:「唔,出了個小車禍,沒什麼大礙。」
說到這,他也不看林棲月的表情,而是攜著我的手輕輕晃了兩下,然後含笑看向眾人,
「正好趁這個機會,給大家報個喜訊。」
「我打算年底和簡繁結婚。」
江渡的嗓音平穩而輕松。
連尾音都勾起了些許笑意。
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快了一拍。
結婚。
這不是江渡第一次跟我提到「結婚」。
但這是他第一次設定期限。
從現在算,距離「年底」也不過還有五個月時間。
我自然是期待與江渡廝守終生的。
可是,結婚的事,他為什麼要主動和林棲月提?
而且他就這麼擅自定了時間,連和我商量一句都沒有。
江渡臉上有種特殊的表情,好像是在期待林棲月的反應。
如果她祝福他,他會高興。
可是,如果她不祝福,他會更高興。
一時之間,要結婚的人是我,覺得心慌意亂的人,也是我。
可是,也許又是我太過敏感了。
因為兩個人都站起來,得體地舉杯相碰。
林棲月微笑著說:「恭喜。說不定我還能吃到你的喜酒呢。我一定親手包個大紅包。」
江渡附和:「榮幸之至。」
場面挺融洽。
眾人也都起身與我碰杯慶祝。
一時之間「恭喜」充盈室內。
可是,江圓又不安分了。
她問:「棲月姐,你這次回來,能在國內住到年底?學校那邊不會有課嗎?」
「你學業要緊啊。我表哥這一次婚禮,你不用非得參加。」
林棲月笑容如常:「是這樣的。我辦了休學。」
「我家裡出了點事,我是回來幫忙的。」
這句話仿佛是石破天驚。
一時間,房間裡所有人都沉默了。
幾秒鍾後,才有人接話:
「棲月,前陣子我聽說你們家廠子出了事情,我以為是謠傳呢。現在怎麼樣了?想來……應該沒事了吧?」
語氣裡已經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窺私的意味。
在座的都是江渡和林棲月在大學時的朋友,如今大家都是事業有成。
可是林棲月依然是那麼大大方方的,迎上眾人的視線:「家裡的情況確實不樂觀。」
「前陣子我爸爸投資失敗,生產線的改革又出了一些問題,導致庫存積壓嚴重。所以我才會回來,想和家人一起想辦法籌集資金,尋找銷路。」
說到這裡,她坦然地站起來,端起酒杯,向在座眾人笑道:
「我先敬各位一杯,如果有哪位有合適的資源,請幫我介紹。」
「我感激不盡。」
6
我剛和江渡交往那會兒,聽到過不少竊竊私語。
「怎麼就跟這個姑娘談了?」
「這個簡繁,要家世沒家世,要學歷沒學歷,要臉蛋沒臉蛋……」
「老江眼光下降了不隻一星半點兒啊。」
那時候我還不太服氣。
可是悄悄查了林棲月的資料後,我自己也沉默了。
江渡的朋友們沒說錯。
我自己都沒想到江渡會有一個家世如此顯赫的前任。
對我來說,林棲月好像是生來就住在月亮上。
可望不可即。
可我根本想不到,那輪高高在上的月亮竟然會從雲端墜落。
而林棲月,會以這種坦然的態度來面對這件事。
與舊友重逢,她臉上絲毫都沒有從富變窮之後的困窘和為難。
反而是坦坦蕩蕩承認自己的窘境,並且毫不避諱自己需要幫助。
設身處地,我可能不願意讓朋友見到自己落魄的樣子。
但她,卻是如此的不卑不亢,波瀾不驚。
我突然就對她多了三分贊賞。
可是,回頭去看身旁的江渡,我又沉默下來。
從表面來看,江渡臉上倒是沒有多餘的表情。
可是他SS捏著那隻瓷白的酒盅,骨節發白,酒液都在微微搖晃。
但是他很快回過神來,松開了手。
「這是當然。」
江渡站起來,舉著酒杯,在桌子上輕輕磕了一下,
「我們是朋友嘛,守望相助,也是應該。」
一番說辭得體又真情實意。
在他帶動下,所有人都拍著胸脯,七嘴八舌地說:「我們能幫一定幫。」
「我家親戚正好做這個行業,我託他問問有沒有銷售門路。」
頗有「眾人拾柴火焰高」的意思。
林棲月眼角染上淚意,連連向在座的朋友敬酒。
看起來,她和江渡,是真的已經相忘於江湖了。
這天晚上散席時,大家都喝了不少。
江渡也醉了。
我不得不扶著他去坐車。
然而剛坐好,我就發覺自己的手機落在包廂裡,又不得不返回去取。
路過洗手間,聽見有人在聊天。
是江渡的兩位大學同學。
其中一個嘻嘻哈哈地笑著,說:
「他們剛分手那會兒,江渡跟我們喝酒。他豪氣幹雲地拍著胸脯說,他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讓她後悔。你說,林棲月會不會後悔了?」
另一個接話:「怎麼可能不後悔。她當年看不上的窮小子,現在翻身成了精英才俊。她自己反而成了負債累累的窮光蛋。」
聲音裡有同情。
但更多的是幸災樂禍。
心中不由生起一絲反感。
我當然知道被人輕視、挖苦是一種什麼滋味。
小時候,我家的大鐵門被債主潑了紅漆,鄰居們就是這樣冷嘲熱諷的。
長大一點,我因為成績好,拿著貧困生補助,同學們就是這樣看不起我的。
再大一點,我拿著我那乏善可陳的二本院校的畢業證去求職,大公司的 HR 也是這樣拒絕我的。
我最厭恨這些背地裡咀嚼旁人的痛苦的人。
可是,就在我即將轉身離開的前一刻,我聽到其中一個人笑著說:
「簡繁戴的那條項鏈是 C 家的,我在官網看見過,要十三萬。也不知道林棲月看見,心裡是什麼滋味?」
「對啊,我記得她當年隻戴 C 家的珠寶。嘖嘖,她現在可戴不起了吧!」
7
我突然打了個寒顫。
江渡買給我戴的項鏈,是林棲月從前最喜歡的品牌。
這是巧合嗎?
還是江渡本就是故意做給林棲月看的。
否則他為什麼跳過了我最喜歡的珍珠瑪瑙,卻買了我很少會戴的鑽石?
想到第二個可能性,大腦一陣暈眩。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
脖子上的那條璀璨華麗的項鏈,突然好像有了千鈞重,壓得我連喘息都困難。
我知道,我不能再隱忍下去了。
江渡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我一定要問個清楚明白。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車裡。
江渡似醉非醉地抬起抬起睫毛,凝視著我:「怎麼去了這麼久?」
我則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江渡,說:「我們談一談。」
江渡一震,臉色立刻嚴肅起來。
他好像想解釋什麼,但我止住了他:
「剛才在洗手間,我聽見朋友們說,你送我的珠寶是林棲月從前最喜歡的品牌。」
「江渡,幾百上千個珠寶品牌你不買,你偏偏買她喜歡的品牌。把她的喜好記得這麼牢,你是不是還在愛她啊?」
「你如果還愛她,請你直接告訴我,也直接告訴她,不要搞這些似是而非的小動作。」
我臉上帶著笑。
眼神卻銳利如鋒芒。
江渡顫了一下,他立刻握住我的手腕,惶急地說:「怎麼會?我早八輩子就不愛她了。」
「我一個男人,怎麼會記得珠寶的品牌?當然是看得順眼了,我就買。買到她喜歡的牌子,是巧合而已。」
我聽著江渡為自己辯駁。
他的言辭越懇切。
我心裡的不安就越多。
好半天,我才長嘆一聲,仿佛是如釋重負地詢問他:
「江渡,你敢發誓說,你從來沒有想起過林棲月嗎?」
江渡與我交握的手,幾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但他信誓旦旦地說:「從來沒有。」
我看著江渡,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
從來沒有?
撒謊。
那天在醫院,他明明就在念叨,林棲月過得好不好。
我還以為七年很長。
足夠他忘了她。
可是,他到底有沒有忘掉啊。
胸腔漫起難以言喻的酸澀。
這一刻,我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
低低說了一聲:「我知道了。」
然後平靜地開車駛離這座餐廳。
夜風吹過來,我的手臂止不住地輕輕顫抖。
也許是冷的。
也許是……我在害怕失去他。
等紅燈的間歇,我回過頭去看副駕駛上的江渡。
他已經睡著了。
他的夢裡真的沒有她嗎?
可是,視線落到江渡額頭上的傷口,我又泛起了淚意。
那是他為了給我買夜宵,遇到車禍留下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