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王兄帶我出宮,吃的便是這家的糖葫蘆。
隻是當初是個老爺爺,如今的老板變成了他的兒子。
「客官,您來巧了,這是最後一根糖葫蘆了。」
憨厚的男人將紅彤彤的糖葫蘆遞過來,我接過,卻並不準備現在吃。
「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了。」
「客官好眼力!」
老板撓了撓頭。
「我爹在時,家中貧困,用的糖差一些,如今手頭寬裕了,這糖便換成了更好更透的精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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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意識地點點頭,手裡的糖葫蘆比記憶中漂亮不少,卻始終不是原來的模樣。
「啊!沒了嗎?」
15
正失落時,身邊響起一道稚嫩的童聲,我看過去,一眼便認出來。
是在宮裡遠遠見過的小王子。
我那侄兒。
「小公子來晚了,最後一根啊,被您身邊這位姑娘買去了。」
他便看過來,先是詫異了一下我身下的輪椅,隨即衝我微微拱手。
「這位姑娘,不知能否割愛,我想買你手裡的糖葫蘆,你願意出個價嗎?」
「咳!」
桂嬤嬤不滿地輕咳一聲,她本就是宮裡的老人,小侄兒一眼就將她認了出來,臉色瞬間漲紅,看著我,行禮也不是,不行禮也不是。
「小公子是要與您姑姑搶東西嗎?」
桂嬤嬤皺眉,被我按下。
「你不該在外面的,出來就為了買一根糖葫蘆?」
「不是……」
小孩兒嘟囔著,撓了撓腦袋,看上去很是忙,又不知道在忙什麼。
支支吾吾半天,才說了實話。
「姑姑,我是偷跑出來的,我妹妹生病了,她最喜歡吃這家的糖葫蘆,我想讓她開心些,所以才出來買的。」
小孩兒不禁嚇,快要急得哭出來。
「姑姑,您別告訴父王!」
「是從哪兒跑出來的?」
我柔和了眉眼,看他抿著嘴要守口如瓶的模樣,終於沒忍住笑出聲來。
「是不是冷宮後面那棵大合歡樹旁邊的灌木後面?」
小孩兒藏不住表情,一臉你怎麼知道的模樣著實逗笑了我,隨手將手裡的糖葫蘆遞過去。
「謝謝姑姑!」
看他像護著寶貝的樣子像老板要了油紙將糖葫蘆包裹好放進懷裡,我提醒著。
「午時三刻快到了,再不趁著禁軍換班跑回去,就得再等一個時辰了。」
衝著一臉恍然的小孩兒眨眨眼,示意他保守秘密。
他興衝衝地跑走,我就這麼看著,仿佛與舊日時光重疊。
曾經,我也有這樣疼愛我的哥哥。
嘆了口氣,離開了這條巷子,前方卻站著一道影子。
16
「明珠……」
來人欲言又止,卻沒了下文。
「蕭將軍好興致,也會踏足這些小地方?」
「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他向前兩步,被我眼中的冷意止住步子。
目光移向我身下的輪椅,他笑得勉強,撲通一聲跪在了我面前。
「明珠……我後悔了。」
「你嫁給我,讓我好好補償你行嗎。」
深秋的風,刮在身上有些冷。
一片枯葉打著旋兒,慢悠悠落在我們之間。
年少時,我想過很多遍與蕭玦的未來。
想過我們會得到父王的賜婚聖旨,會在天下人的祝福裡成親。
從沒想過,會走到今天。
「蕭玦……」
我聲音有些發抖,卻是毫不掩飾的輕蔑。
「你真下賤。」
這句話,我還給他。
輪椅壓過那片枯葉,發出細微的聲響,身後蕭玦跪在原地,看不清表情。
我曾將整顆心都捧在他面前,他不屑一顧。
如今我不再愛他了,他卻上趕著來了。
真下賤啊,蕭玦。
17
臨S之前,我主動進宮見了王兄一次。
他沒再穿著繁復的龍袍,反而換上了普通的錦衣。
屏退了宮人,親自推著我在王宮散步。
仿佛回到了父王還在的時候。
「父王在時,我們似乎從來沒有什麼煩惱,唯一苦惱的,就是不能經常偷跑出宮。」
我們停在荷花池邊。
入了冬,荷花池剩下的全是殘枝敗葉,看上去好不慘淡。
我卻莫名喜歡。
聽了王兄的話,我依舊將目光放在池子裡。
「王兄,我曾有過許多孩子。」
頭頂的聲音戛然而止。
「可是他們都沒能活得下來。」
「我曾求姜摯給我一碗絕嗣湯,他怎麼也不給。」
「別說了……」
王兄的聲音顫抖著,無力地制止。
「我是異國的公主,姜摯也隻是將我當成玩物,並不重視我,所以從來沒有大夫給我請脈。」
「我總是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懷孕。」
「明珠……別說了……」
「每次等我發現懷孕了,那都是孩子S掉的時候。」
「是哥哥的錯……」
王兄幾乎要跪倒在地,他蹲下身,緊緊抓住我的手,眼淚洶湧。
我輕笑一聲:
「我都沒哭,王兄怎麼哭了。」
「王兄,我不是明珠嗎?為何你沒有將我保護好,將我拱手送他人?」
「是哥哥錯了……明珠,別笑了……」
「哥哥,我再也不能懷孕了。」
我低頭,碰住王兄的臉,與他隔著淚幕相望,就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午後,我們額頭相抵,在母後溫柔的歌聲裡安眠。
「哥哥,你也不要再生孩子了好不好,你都有孩子了,以後就不要再生了好不好。」
「哥哥答應你。」
良久,我聽到這樣的聲音,滿意地勾唇。
18
王兄沒有喝絕嗣湯,而是種下了苗疆的蠱蟲。
無法生育的同時,會日夜受到鑽心刺骨的疼痛。
他說,要贖罪。
可我沒有再去見他一眼。
遲來的愧疚,我不再需要了。
種下蠱蟲的第二日,唯一的王子沈越被立為太子。
他帶著妹妹沈玉來見過我。
彼時長公主府已經閉府很久,我破例放了他們進來。
小侄兒跪在榻邊,哭得抽抽搭搭的,醜S了。
「你要保護好妹妹,知道嗎。」
我沒給他擦眼淚,將S之人,沒必要再平添牽掛。
「沈越,你記住,別讓公主去和親。」
我想告誡他,卻不知怎的,自己落下淚來,怎麼也止不住。
「沈越,你千萬不要變,長大了也別欺負妹妹,她隻有你了!」
我哭得狼狽,似在對他說,又像是在對多年前那個小少年說。
一隻小嫩手放在我的臉上。
沉默的小姑娘努力踮起腳尖,給我擦著眼淚。
她說:
「姑姑不哭。」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索性一把將她抱住。
「姑姑不哭,小玉兒也不要哭好不好?小玉兒,有個愛你的哥哥,不會像姑姑一樣的對不對?」
得了沈越的再三保證,我才安心地睡過去。
這些日子我睡的時間越來越多,吐血的頻率也越來越快。
太醫來了又去,總是在搖頭。
蕭玦闖進來過一次。
沒有靠近,隻是遠遠地站著,當著我的面,給自己種下了一隻蠱蟲。
我認得清楚,是同心蠱。
他沒說話,隻是種下了蠱蟲,便顧自離開,我便也不再理會他。
開始安排我的身後事。
19
需要操心的不多。
先是桂嬤嬤,她在宮裡待了大半輩子,在外沒了什麼親人。
我給她在京中安排了一座宅子,並幾間旺鋪,足夠她頤養天年。
然後是如思。
安排她時,年紀不大的小姑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S活不願意走。
「公主,奴婢不走。」
她執拗地說著,大有我不同意便不起來的意思。
「我快S了,你留在這裡做什麼呢?」
「奴婢這條命是公主給的,公主若是……」
她咬了咬牙,沒把那個字說出來。
「奴婢就铰了頭發做姑子,日日給公主禮佛誦經去!」
「我之前沒見過你。」
我注視著含著淚,看我近乎虔誠的姑娘,不解地搖頭。
卻不想,她竟綻放了一抹燦爛的笑。
「公主沒見過奴婢,卻是救了奴婢的大恩人呢。」
她解釋了,我才明白過來。
當年因著我和親,夏國得以和越國搭上線,飽受騷擾的邊關才能稍有緩息。
多年不曾歸家的士兵們才有機會歸家。
如思的父親,回來得正好,晚一步,他的妻兒便要被他的家人賣去青樓。
「您是我們的大恩人!」
被她眼中熱忱的光刺痛,我閉上眼,含糊地應了一聲,便不再多問。
20
隨著天氣越來越冷,我逐漸連起身都變得困難。
或許每個瀕S的人對S亡的預感都很準。
深冬的某一天, 我的精神突然變得很好, 甚至有了興致,讓如思把我推到院子裡曬太陽。
大家都明白, 這是回光返照, 可我精神很好,她們便強撐起笑臉,聽我的絮絮叨叨。
有時候我會說一些小時候的趣事,說和蕭玦、和王兄的事。
有時候又像是置身於越國的宮室,眼前站著姜摯, 渾身血淋淋的, 還想衝我伸手。
有時候,我又像是回到了那個昏暗的房間。
門外站著對我的哀求視而不見的王兄, 眼前是舉著白瓷瓶的蕭玦。
他說:
「沈明珠,祝你和姜摯永結同心。」
「我不要!」
我突然驚醒, 暖洋洋的陽光照在我身上, 方才意識到, 自己身處陽光之下。
低頭看著皮下似乎有什麼活物在蠕動的手腕, 我單獨見了沈玉。
21
「小玉兒, 哥哥對你好嗎?」
「哥哥是對玉兒最好的人!」
小姑娘手腳都小小的, 提起自己的哥哥,卻是大大的信任, 誰看了都會忍不住心軟。
我摸摸她的頭,給她戴上一個吊墜。
墜子是玉瓶模樣,做工精細, 帶在脖頸間並不突兀。
給她戴好,將玉瓶放進衣服裡遮住,看著單純不知事的小姑娘, 我笑了笑。
「小玉兒記住, 這個瓶子裡姑姑施了法術。」
「要是有一天, 哥哥不愛你了, 你就把瓶子砸開,把裡面的東西放到哥哥身上,哥哥就會再次愛上你了。」
「記住了嗎?」
「嗯嗯!」
小姑娘搖頭晃腦,很是可愛。
「姑姑, 我記住了。」
22
夏國的長公主S了。
S於回到故國的第一年冬。
S後君王悲痛欲絕,罷朝七日。
次年,當朝大將軍蕭玦去世。
喪儀從簡, 遵從逝者遺願, 葬於長公主墓西側,碑上書罪人蕭玦。
伺候我的宮女嚇了一跳,連滾帶爬地出門去請太醫。
「-作」還不等踏過籬笆,院子裡忙碌的婦人便扔下手裡的活計,衝上來一把將如思抱住。
「我的兒啊!」
「女兒回來了!」
「姐姐回來了!」
聽著院子裡熱鬧的聲音,如思恍惚間突然想起長公主離世前對她說的話。
她說, 她最想感受尋常親情,讓如思回家。
替她好好活一場,自由自在地活一場。
於是如思背上行囊,遠離浮華的京城, 回了偏遠的邊境。
這裡有終年不散的風沙,也有最愛她的親人,和最尊敬公主的百姓。
如思很喜歡這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