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樂觀地想,二十餘人隻要能來一半,我的話本大約也能勉強成印。
直到三天後,我望著空蕩蕩的、隻坐了兩人的茶攤,才明白——
我還是太天真了!
而且……
我揉了揉眼睛。
這兩人的背影為何越看越眼熟?
不遠處的茶攤上,一人錦袍玉帶,搖著折扇四處張望;一人白衣如雪,低頭打算盤。
等等……這不是天S的俞氏兄弟嗎!
Advertisement
他們倆來做什麼?
一瞬間,我腦子裡閃過好幾種可能——譬如敲詐啊,勒索啊——總之,肯定沒有好事。
我當場就想轉頭跑掉。
湊錢的事可以再想辦法,倘若此時再被這兩人敲一筆,我可真要揭不開鍋了!
正在此時,俞唐卻忽然轉頭,一眼認出了我。
「咦,是你?」
他驚訝挑眉,「莫非你……」
7
「莫非你也是夢浮生的讀者?」
俞唐狐疑地打量著我,神色有些不可置信。
我的心本已提到嗓子眼,忽然聽見他的話,又咚一下落回原地。
差點以為俞唐知道了我的馬甲,幸好我沒有先開口。
等等……他說「也」?
難道俞氏兄弟就是接到我的信件的讀者?
太荒謬了!
我比他更加不可置信:「你……莫非是在等夢浮生?」
聞言,俞唐將折扇一攏,雙眼放光:
「你知道!果然,你跟我們一樣收到了夢浮生的邀約對吧!」
他贊賞地「嘖嘖」兩聲,「沒想到你的品位如此好,還以為……」
我虛著眼瞅他。
什麼話,瞧不起人是不是,覺得我一個寫小 H 文的寫不出正劇是嗎?
憑什麼小看豔情話本作者!多少劇情優異的作者都不會寫感情戲!
俞唐被我看得尷尬地摸摸鼻子,不敢再說。
「好好,是我失言,我向姑娘道歉。」
見他像模像樣地對我作了個揖,我才勉強「嗯」了一聲,在兄弟倆對面坐下。
「所以,姑娘也愛看夢浮生的話本?」
我順勢敷衍點頭:「啊對對對,我也喜歡他的書。」
這也不算假話,我當然喜歡自己寫的東西。
「好!有品位!」
俞唐一臉遇知音的激動,贊揚地拍在我肩頭,「你從何時開始看夢浮生的話本?我從他第一次寫話本就開始看了,有一段寫得真好,我跟你說……」
確認我是同好之後,俞唐看樣子立刻把我當成了自己人。
他根本不需要我接話,嘰裡呱啦說個不停。
隨後的半個時辰裡,俞唐原地化身彩虹屁大師,三百六十度無S角將夢浮生誇上了天。
半點看不出三日前他在書局裡咄咄逼人的樣子。
劈頭蓋臉的贊譽聽得我坐立不安,心虛又尷尬。
同時,內心深處也難免生出被人認可的欣喜。
——「夢浮生」從未獲得過如此多的誇獎。
聽著這些對小說的解讀與贊揚,我仿佛感到心中有一塊缺憾漸漸被填補。
「夢浮生」的書稿賣不出去時,我也曾無數次迷茫困頓。
前路茫茫,道阻且長。
青燈孤影奮筆疾書,我宛如獨自一人留在被眾人遺忘的角落,孤身行走於漫漫迷霧中。
可現在,腦海中再次回想起無數個寫稿的深夜時,我似乎不再是形單影隻。
「……你也覺得我說得對,是不是,你笑得好開心?」
被俞唐的話喚回神,我愣怔幾息,忍不住摸了摸嘴角。
——坐下時分明是緊抿的唇角,不知何時已成了上翹的彎月。
再看面前的俞氏兄弟,好像也沒有那麼討厭了。
我笑了笑,對不明所以的俞唐道:「是,你說得很對。」
頓了頓,再開口時,我的聲音輕而鄭重,「謝謝你。」
8
聽著俞唐激情稱贊了半晌,一旁的俞晉終於輕咳一聲,示意弟弟收聲。
俞晉放下銀算盤,微笑抬眸。
「鹿姑娘既然來此,想必也是準備為夢浮生的話本集資。
「不知姑娘打算出資幾何?」
我愣了愣。
被俞唐誇了半天,我原本幾乎快要忘記和俞氏兄弟的龃龉。
可一提起集資,我心裡剛剛壓下的火苗又噌地蹿了起來。
快醒醒,不要被區區彩虹屁蠱惑了神志!
若不是被他倆敲了一筆,又斷了我的財路,我怎麼會淪落到如今的下場?
可惡,這就是兩個大爛人!
恨不能給眼前兩人一人一拳,我忍不住變了臉色,陰陽怪氣:
「拜兩位所賜,我如今身上有幾個銅板,兩位俞大人最清楚。」
我辛苦賺來的小錢錢,都在他們口袋裡了!
俞晉被我說得移開了目光,以手掩唇,清了清嗓子。
「咳,姑娘不要介懷了,這筆錢,到底都是要給『夢浮生』的。
「如此說來,錢在姑娘手中還是在我們手中,並無差別。」
什麼意思?
我迷惑地看著他。
俞晉緩聲解釋:「我們從聽說『夢浮生』將要出合集之時,便開始籌錢。
「原本準備將他的新書盡數買下,為他增些銷量。
「如今既是需要集資,自當義不容辭,竭盡所能。」
聽完他的話,我一時怔住了。
這麼一說,他們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欲,而是打算幫助「夢浮生」?
我正不禁有幾分感動,忽然覺得不對——
這本來就是我的錢啊?
你小子……是懂得算賬的。
拿我的錢,買我的書是吧!
我忽然想起一事,不解地詢問兩人。
「可據我所知,夢浮生尚且有些讀者,還沒到需要你們二人全部出資的地步?
「譬如此次約見,聽聞有二十餘人都收到了邀請。」
聞言,俞氏兄弟沒有立即回答我,對視了一眼,似是在無聲地交談。
片刻,俞唐神神秘秘地靠近我,壓低嗓音:
「看在咱們也算有緣的分上,這事兒幹脆告訴你吧,隻是別說出去。
「其實這些年來,我與兄長一共偽裝了二十三種筆跡,裝作二十三個人給夢浮生寫信。」
我當場震住了!
為了讓作者感到有人氣,竟然化身成二十多個人,分別和作者交流。
甚至悉心使用不同的筆跡,怪不得我從前沒有發現端倪。
你們別太愛了!
等等……
我冷靜下來,頭腦一轉,發現事情並不簡單。
此次我送出去的信件,一共隻有二十三封。
——換而言之,自始至終,我的忠實讀者隻有眼前兩人。
怪不得我信心滿滿地過來一看,茶攤上隻坐著兩個人。
敢情其他人都是你倆的分身!
震驚之下,我已經魂飛天外。
身旁,俞唐還在叮嚀囑咐:「……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會兒夢浮生來了,千萬別讓他知道。」
俞晉也溫聲出言,細細向我解釋:
「我們假作旁人身份,本意隻想讓夢浮生對自己的話本多些信心,才好多寫些新作。
「這本是美事,若是讓他知曉,難免叫人傷心,倘若他悲痛之下封筆就不美了。」
怎麼會封筆呢!
聽了這些話,我瞬間感覺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
仿佛飄飄欲仙,恨不能立刻肝出一本新書來報答我的兩位神仙讀者。
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幾乎要淚灑當場,當即決定將從前的一點小恩怨悉數勾銷。
什麼敲詐勒索,都是誤會。
從現在起,俞氏兄弟就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人!
這麼好的人,我卻對他們心懷防備,甚至沒有在第一時間將我的真實身份告訴他們。
我不禁心生愧疚。
——一定要讓他們知道,夢浮生對他倆的感激之情!
9
念頭已定,我躊躇滿志準備開口,卻聽見身畔的俞氏兄弟還在闲聊。
「可惜夢浮生寫得又慢又少,幾年了才要出新話本。」
「阿唐,話不能這麼說,想來他也有難處吧。」
可不是嘛,我窮得隻能開小號賺口糧。
雙開的壓力太大,「夢浮生」的更新速度自然被迫下降了。
俞氏兄弟竟能體諒我的不易,不愧是大好人啊。
我感動地點頭。
說完,俞晉沉沉喟嘆,面露痛色:
「如此大才,竟因瑣事煩累,不能專心寫作,簡直是暴殄天物!」
「正是正是,兄長說得對。」
我感動地點頭。
俞晉輕描淡寫卻果斷地對弟弟道:
「等會兒夢浮生來了,我們就將他綁……不是,請到家中去,替他把繁雜事務都料理好。
「日後,他隻要每日闲坐寫書便是。」
點頭點到一半的我:「?」
等一下,我是不是耳花了。
不是,俞晉方才好像一臉淡然地說出了什麼可怕的話?
事情的發展怎麼突然不對勁了起來?
在我逐漸茫然的神情裡,俞唐激動地拍手叫好。
「正是正是,兄長說得對!」
然後,兩個法外狂徒當場就案件細節目無旁人地開始討論。
「……就說請他喝杯茶,然後……」
「還是老規矩,我先嚇唬一下,兄長再去懷柔……」
說著說著,兩人越來越投入。
俞唐神採奕奕,暢想未來:「以後兄長幫忙管家算賬,我來負責出書銷售……」
俞晉狂打算盤,手速如飛:「一日一萬字,一旬十萬字,一年……」
我目光呆滯,魂飛九霄:「……」
一腔感動之情突然全部喂了狗。
我正渾渾噩噩間,犯罪團伙已商討完畢,翹首以盼著綁架目標的到來。
「信中寫的時辰都要過了,夢浮生怎麼還沒有來?」
我幹巴巴:「是、是啊,怎麼還沒來……」
「鹿姑娘方才好似有話想說,是什麼?」
我硬邦邦:「沒、沒什麼,你看錯了……」
我真傻,真的。
什麼善良,什麼體貼,什麼感動。
——這就是兩個大!爛!人!
10
之後我隨口胡謅了個理由,火速逃離預犯罪現場。
開什麼玩笑,再不走的話就要被抓去關小黑屋了,我隻恨自己沒有多長兩條腿!
走前還被俞氏兄弟軟磨硬泡要走了寄信地址。
說是難得遇見愛好相同的人,一定要多多溝通。
我急著逃跑,隻好被迫寫下住址,趕緊溜之大吉。
回到書局後,我修書一封,拜託沈老板送去給「夢浮生」的讀者。
信中說自己有要事在身,無法前去會面,懇請諸位將湊得的錢款寄給沈氏書局,由沈老板代為處理。
如此一來,事情便圓滿了結。
我的話本能照舊印出,俞氏兄弟不會得知我的身份,也就不可能將我綁走。
思前想後,我自覺行事頗為穩妥細致,沒有出現漏洞。
於是放心地回家躺平睡大覺。
這日我照舊睡到日上三竿,突然被從坊市買菜回來的小妹用力搖醒。
「姐!姐!你的話本子火了!街上好多人都在往書局跑!」
我被她喊得一愣,隨即一骨碌爬起,直奔書局。
沈氏書局門外,人潮洶湧,摩肩接踵,一擁而上哄搶伙計們剛拿出來的書。
連半身不遂的老爺子都催促背著他的兒子擠進人群:「快,快!等會兒賣完了!」
搶到書的人便大笑:「噫!好!中了!」
沒來搶到的人便大哭:「我懂!我明白!我是分叉的發,是淋湿的狗,是看不到後文的大冤種!」
幾個伙計正來回跑動,忙得滿頭大汗,連連呼喊。
「限量限量,一人隻能拿一本!」
「今日賣完了!明日趕早!」
但過了半晌,人群也遲遲不願散去。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擠不進書局,隻好繞了個大圈跑到後門。
「沈老板,今日為何……」
一進門,我正急著想詢問沈老板,話本為何突然大賣,乍一抬頭,卻見兩個熟悉的身影。
廂房裡,樣貌仿佛的雙生子一坐一站,對面的沈老板正舉著袖子擦汗。
見我推門而入,三人的目光瞬間投向我。
我:「……」
我火速退出去,把門一關,「打擾了!」
什麼問題也比不上我的人身安全重要,先躲開那兩個天S的家伙再說!
11
我剛想轉頭跑掉,門吱呀一聲開了,熟悉的嗓音傳來。
俞晉的話語狀似溫潤有禮:「鹿姑娘既然有疑問,不如進來一同商談。」
「就是,跑什麼?」
俞唐直接攔住我,三兩下便將我堵回房內,重新關上了門。
沈老板一臉同情,頗為同病相憐地看了我一眼:「也好,我正想派人去告訴你,你的話……」
「沈老板!!」
眼看沈老板就要在俞氏兄弟面前說出我的身份,我隻好搶先開口,拼命給他使眼色。
「我來時看見眾人都在哄搶『夢浮生』的話本,這是為何,從前他的話本不是賣不出去嗎?」
沈老板見我擠眉弄眼,愣了愣。
幸好他隨即明白過來,立刻換了用詞:
「……鹿姑娘有所不知,這全是兩位俞大人的功勞。
「兩位為『夢浮生』的話本做了許多宣傳,如今城中人人皆知俞家雙子最愛看他的話本,紛紛搶購。」
俞唐笑嘻嘻接話:「不過,我們可不是白做工的。」
俞晉也一臉心滿意足的笑容:「我們剛和沈老板商議完,沈老板給的報酬很公道。」
我沉默地瞥了一眼又開始擦汗的沈老板。
懂了,俞家兄弟借著宣傳的名頭,又來敲詐勒索了一筆。
「鹿姑娘,」俞晉斂起笑意,神色鄭重地向我遞來一張薄紙,「請你收下這個。」
我迷惑地接過,總感覺這個場面很眼熟,
思忖片刻,恍然大悟——
從前俞氏兄弟敲詐我時,俞晉便給了我一張寫著賠償金額的紙箋。
想到此處,我的額頭也如沈老板一般,隱隱有冒汗的趨勢。
不會又要我賠什麼錢吧!
我閉著眼打開,膽戰心驚地慢慢睜開眼。
——卻是一張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