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
姝華撲進他懷裡,風聲吹來了她的哭腔:
「我夢到你也不要我了,裴懷哥哥,我隻有你了,不要丟下我。」
「不會!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
幾乎是下意識般,裴懷急急做了保證,將懷裡的人緊了又緊。
一陣風過,我冷到骨頭裡,忍不住笑出了聲。
裴懷似乎終於想起了身後的我,背影一僵,回眸的瞬間面色蒼白。
「婉清姐姐!」
姝華好似才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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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怯地從裴懷懷裡鑽了出來,紅著一張臉極力解釋道:
「不是你想得那樣,我隻是做噩夢了。」
10
她隻是做了個噩夢,可他二人的感情卻讓我宛如身在噩夢裡。
為了她的噩夢,為了她的惶恐,為了她和離後的傷心與破碎,裴懷日日都在與我鬧脾氣。
鬧到如今,他不願面對我的眼淚,我也不再聽他的解釋。
夫妻離心,心灰意冷。
好累。
逃離的心思,就從那一刻生起。
「姐姐若是生氣了,我跟姐姐道歉。姐姐向來最在意裴懷哥哥的,我……」
「無妨的!」
我打斷她的話。
「今日找郡主,隻為母親的遺物。其他小事,不值一提。」
一瞬間,針落可聞。
郡主深深看了眼裴懷,狡黠地問了一句:
「姐姐的意思,裴大人不如一雙鞋?」
裴懷面色越來越陰沉,直勾勾地盯著我,等著保全他面子的回答。
可我,不在乎。
「郡主說是便是吧。隻我的鞋子……」
「顧婉清!」
裴懷帶著滔天的怒氣,惡狠狠地瞪著我。
「一雙鞋子而已,至於S揪著不放嗎?」
「我不是賠了你一雙相似的。」
「大差不差,穿在腳上的東西,何必如此計較。」
不必計較的替代品?
原來如此。
世人都說我眼角的淚痣像極了姝華,是裴懷在姝華遠嫁之後尋的廉價替代品。
他情動時總在淚痣上吻了又吻。
我不喜歡,可也不信。
一顆淚痣而已,滿天下找不出一千也能找到八百,難不成個個都是替身。
可現在,我信了。
在裴懷緊皺的眉頭,和姝華委屈時,紅痣如烈火般的嬌豔裡。
那一刻,我笑了。
「裴大人,和離吧。」
11
「替代品而已,該丟就丟了。」
在姝華的驚呼裡,我脫掉那雙磨腳的鞋,驟然轉身。
「別忘了,籤下和離書。」
裴懷欲追我,姝華隻悶哼一聲,他便急急切切轉了身:
「可是哪裡又不舒服了?」
我被磨破的腳步步落血,也疼痛萬分,可遠比不上那一刻的心痛。
年少時的一眼驚豔,最後爛成了腳底泥,如何能不疼。
母親曾是大長公主的貼身丫鬟,大長公主顧念舊情,著人將我帶上了她寬敞的車輦。
姑姑幫我處理腳上鮮血淋漓的傷口時,大長公主冷眼看我:
「路走窄了,便會頭破血流。」
我懂!
不合腳的鞋子應該丟掉,不對的人何嘗不是。
當晚,我遞上了和離書,搬回了顧家舊宅裡。
12
裴懷回府時,燭火枯黃,冷風寂寂,他平白生了幾分心慌。
今日的院子格外空落,也格外冷清。
甚至覺得他待慣了的書房也像個張著大嘴的巨獸,想要把站在門前的他一口吞掉一般可怖。
裴懷終於想起了顧婉清。
顧婉清的院子裡如她的性子,安靜淡漠,但處處都是溫暖的煙火氣。
內院裡的小爐子上,總是冒著滾滾熱氣的湯,就和顧婉清本人一樣,乏善可陳,卻讓人省心安心。
他本想走進去看看,問問她可知錯了,可腳剛邁出一步,便被管家擋在了身前:
「老爺,夫人走了。」
「顧媽讓老奴將這封信親自交於老爺手上。」
裴懷身子一僵,隻當顧婉清又在鬧脾氣。
「胡鬧!」
他隨手打開了信紙。
薄薄的一張紙上,偌大的「和離書」三個字,輕易間便點燃了裴懷的怒火。
「她愛作就讓她作個夠。待她要回府的時候,且看她如何低三下四來求我。」
和離書被扔在腳下,風一吹,飄飄揚揚落進了不遠處的湖水裡,娟秀的字糊成了一團。
老管家看著裴懷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辨不清模樣的和離書,無奈地搖了搖頭:
「夫人那般乖順,何曾與人鬧過。」
13
我回顧府的第二日,便求了大長公主進了她的女學。
大長公主說得沒錯,人這一生除了情愛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可做。
少了一個不對的人,絕了一段不該的情,算不得什麼。
沒有人能夠回到過去,可每個人都可以重新開始。
我還有那麼長的人生,不該始終爛在壞了的關系、髒了的感情裡。
裴府之外,天高海闊。
我雖三寸金蓮步步緩慢,卻也極力踮起腳尖夠著去看更大的世界。
我跟著女先生學琴棋書畫,縫補梳洗之術,甚至治世之道。
我用心投入,雖天賦不足,卻始終勤懇,重復重復再重復。
在這裡,沒有人因為事與願違萎靡不振。
也沒有人因為技不如人懊惱不已。
她們會說:
「我今日比昨日進步了,今日便是最好的我。」
「明日若比今日更精一寸,那明日的我就又強了三分。」
「我沒有與人較高低,我隻是在過好自己、修煉自己罷了。」
那是我沒見過的世界,教手工的先生會說:
「皆是謀生之術,這行不行便學那行。三十六行,行行皆狀元,總有一行適合你。」
「有了一技傍身,我們的路便也寬廣了許多,進或退都由得了自己做選擇。」
「四方宅院不再是唯一的歸宿,而是你眾多的選擇之一。」
教開化思想的女先生也道:
「你我肯在這大好時機裡爭一分天地,為自己爭出一口氣來,還害怕男女平等的大同世界淪為空談嗎!」
我日日沉浸其中,在她們的豁達與開闊裡,開始重新看待世界,也重新審視自己。
那後院裡日復一日幹巴巴守著夫君,在他的情緒裡大起大落的我,好像在一日多過一日的學習裡,在一寸寸的進步裡,在她們講的平等與自由裡,漸漸遠去了。
我喜歡現在的自己。
專注於修煉自身,不是為了做誰的陪襯,也不是為了給誰添光添彩。
我沒再為誰煨爐子,也不再緊盯著誰不放。
我埋頭學習,也用微薄的產業將奶娘照顧得很好。
世人笑我走入窮途末路回頭艱難,可他們不知道,我早已翻過那道圍困我的荊棘牆院,窺探到了更大的世界,從未想過回頭!
待我再抬頭時,已入了冬,外面的世界變了天。
14
那夜我揪著碧荷打上郡主門外時,刻意鬧得聲勢浩大。
又將和離與祝郡主與裴大人百年好合的字眼叫得尤其大聲。
愛湊熱鬧的高門貴婦們躲在大樹後面,將裴懷與姝華的郎情妾意看了個清楚。
也將同為高門主母的我,在夫君的背棄裡進退兩難看了個徹底。
同仇敵愾的主母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下場,皆躲在背後唾罵姝華郡主肖似其父,水性楊花、手段下作,簡直丟盡皇室顏面。
鬧得太大,姝華無力收場。
最終,受她指示才舞到我跟前的碧荷,在替她背鍋時,被當眾活活打S後扔去了亂葬崗。
她踩過我娘親心血的那雙腳,被野狗啃食得血肉模糊,終隻剩一副血淋淋的骨架。
聽說書先生提了一嘴那身血骷髏的姝華,又開始做噩夢。
至於裴懷,男子不過平添風月事,意氣用事了些,倒也真性情,誰會在意。
反而是那些衣冠楚楚的大人們,暗諷我小家子氣,不僅沒有主母的容人之量,還跑去女學裡拋頭露面,簡直有傷風化,是該長教訓的。
裴懷自鳴得意,更覺得自己底氣十足,往郡主府跑得越發殷勤。
直至今日,我學會了盤賬後,與奶娘給女學裡的同窗們買感謝禮物時,與裴懷撞了個滿懷。
他眉尾一挑,嘴角揚起似笑非笑的嘲弄,將一包贈送的雲片糕扔進我懷裡。
「姝華已經受夠了委屈,你還作什麼!」
「又沒忘了你,何必帶著一身小家氣與我怄氣。」
換作往日,他將好東西送給姝華,卻將隨手拿起的贈品送給我時,我便要鬧了。
可這次,我在他的期待裡,含笑收下後,轉身賞給了路邊的叫花子。
他惱怒地破口大罵:
「顧婉清,你簡直不識好歹。」
「教訓不夠,你便再好好長長教訓。」
他以為他是誰?
我不要的破鞋而已。
15
那晚,傷透心的奶娘給我做了我最愛吃的六月黃。
裴懷碰到蟹黃便會起疹子,我嫁給他這麼多年,每當饞這一口時,奶娘都會規勸我:
「夫為天,夫人當克制自身,以老爺為重。」
可現在,她在我的充實與快樂裡想通了:
「誰重要,都沒有我家小姐重要。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吧,人活一世總得先對得起自己。」
「別人吃得蟹黃酥,我小姐憑什麼吃不得六月黃。」
是呢。
世間萬千,都不如自己重要。
奶娘想通了,我很高興。
可高興的日子沒過兩日,裴懷便找上了門,與一早歸來的我撞在了顧家門外。
車簾掀開,我還沒起身,裴懷的聲音便傳了進來:
「為了口吃的生這麼大的氣,你真沒意思。」
「不是愛吃糯米雞,我買了一隻,你帶著奶娘跟我回……」
沈珏沈大將軍俊雅絕塵地跳下馬車,直直落在裴懷面前回身扶我時,裴懷與他手上的糯米雞都定在原處。
「顧婉清,你還有沒有廉恥。」
「虧我還提著你愛的糯米雞來帶你回府,你竟與野男人廝混到夜不歸宿。你到底還記不記得自己裴家婦的身份?」
我衝要發火的沈珏安撫性一笑,繼而答得漫不經心:
「裴大人管得太寬了些吧,都和離了,你能夜夜笙歌忘乎所以,我還不能有我的第二春?」
裴懷暴跳如雷:
「和離書我一日不籤,你便還是我裴家婦,休想與人苟且。」
「何況姝華生辰,我作為她的摯友去為他慶祝了一番,喝多了便與幾個大人一同宿在了郡主府的客房裡,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沒什麼大不了啊。」
我無情打斷。
「我與沈將軍也不過敘敘舊,又與裴大人何幹?怎麼,敘舊情的都有奸情嗎?」
裴懷在我的直視裡閃過片刻的心虛,我便了然。
他嗫嚅著正準備開口。
我嫌多看他一眼都髒了眼睛,垂下眸子直接越過他進了院裡。
裴懷也要跟過來,卻被奶娘攔住了。
「小姐上次傷了腸胃,大夫特意交代,糯米吃不得。大人當時說,府中再不要備糯米的,您忘了?」
裴懷漆黑的眸子在冷月下肉眼可見地顫了顫。
看著他灰白的臉,奶娘冷笑著又補了一句:
「昨日本該是小姐父親的生辰,她思念父親,才去佛寺吃齋了幾日,今早偶遇沈將軍,才一同回的京。」
「大人,不是人人眼裡都隻有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的。」
「沈將軍求的可是國泰民安!」
裴懷被震在了當場。
我父親為救裴懷而S,我在他的鮮血裡撿來的這段姻緣。
求娶我時,裴懷答應過母親會護我一世周全,可他,什麼都忘了。
而我,連責怪他都不願再花力氣,解釋的話都不願再多說一個字。
顧婉清不要他了,是真的!
可他,隻在府中要舉辦宴會時,才想著圖個省心省事,說兩句好話、提一隻讓她感動的糯米雞將人哄回去。
裴懷似乎被人抽了一耳光,恍然大悟,卻動不得身。
16
裴懷被攔在門外,眼睜睜見我與沈珏在院子裡下了半日的棋。
沈珏棋下得太好,我才剛在女學入了門而已。
贏不過他,我便耍賴。
「悔一步,就悔一步。」
他將棋盤舉得比頭高:
「悔棋非君子,你莫不是要亂了女學風氣。」
我跳起來揪他鼻子:
「這裡不是女學,我的地盤兒你就得讓我。」
沈珏被我揪惱了,扔下棋盤將我扛在了肩上。
得虧院子不大,被他當作風箏一般甩了好幾圈,暈得七葷八素,我才抱拳求饒:
「我錯了我錯了,給你煲湯喝,給你做衣服,給你捶腿捏肩當孫子,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