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被抄了。
那晚嵐官帶人包圍了侍郎府,在院中挖出了射偶人。
一夜之間,崔家便垮了,但凡活著的,全部下了大獄。
姚景年抄了崔家,既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她。
正如那年在雍州,我將黎家滅口,她亦有目的。
當今聖上,非太後親生,十三歲臨朝,一生受人桎梏。
太後姓魏,出身南朝四大望族之一的魏家。
魏太後把控朝政多年,一手遮天,連為皇上挑選的皇後,都是魏家之女。
皇上十三歲登基,至今已到不惑之年。
他這一生,都無比渴望擺脫魏家束縛,有與之抗衡的能力。
當年的姚貴妃,與他心意相通,兩情相悅,誕下了十三皇子。
但因他遲遲不肯立魏氏皇後所生的五皇子為儲,惹魏家不滿。
後來眼看他又有廢後的念頭,魏太後便將姚貴妃給暗害了。
姚景年與其姐姐長相神似,初入宮中,連皇上都愣了下。
皇上那時身體已經不太好了,他那樣地痛恨魏家,自姚貴妃死後,終於廢了皇後。
如今的朝堂,誰都知道,皇上仍有立十三皇子為儲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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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不敢輕舉妄動了,亦不敢直接立姚景年為皇後。
他怕魏家對她們下手。
可我知道,姚景年從來都不是坐以待斃的人。
她在那權力的廝殺之中,逐漸掌握遊戲規則,不僅護住了十三皇子,連朝政也開始染指。
她父親是六部尚書之首,平遠將軍府的謝宣,是她青梅竹馬的愛人。
謝公子為了她,一直未娶,駐守在塞北,背地裡招兵買馬,不斷地擴大勢力。
那養兵的軍需,還是我給的呢。
直到此刻,我終於知道,不該去招惹那魏長且的。
當今的魏太後,是他嫡親的姑母。
他要娶姜知涵,亦是其姑母的主意。
短短兩年,姚景年在皇帝刻意的放權下,已經站穩了腳跟,有了與魏太後抗衡的勢力。
魏太後想在朝堂上拉攏姜家,便促成了姜家與魏家的婚約。
姚景年自然不是她那嬌滴滴的姐姐。
她的聰慧和霸氣,是我一早就見識過的。
如同此刻,她勾著嘴角,睨我一眼,聲音冷淡:「小白,你如今是出息了,連魏家的小侯爺也敢招惹。」
我心下一沉,不知她如何得知我招惹了魏長且。
結果她慢悠悠道:「沈公嫡孫滿月禮過後,發生了件趣事,那魏小侯爺入宮見了他姑母,要取消與姜家的婚約,氣得那老太婆手抖。」
「你知道魏長且說了什麼嗎?他說他遇到了喜歡的女子,那人是禮部侍郎家的長女,他想娶為正妻。」
「哈哈哈,真有意思啊,小白。」
姚景年笑的時候,嘴咧著,又如當年一樣,瞇著眼睛像個狐貍了。
我眉頭蹙起,不悅道:「招惹他之前,我什麼都不知道,槐花又沒告訴我。」
「槐花當然沒告訴你,你整天鬱鬱寡歡,她希望你找些樂子。」
我有些煩,突然想起了那幾日,我削了崔謙三根手指,他在朝堂上告了假,緊閉府門,一心要置我於死地的決絕。
除了家族恩怨,恐怕還與魏長且和姜家的婚約有關。
你們看,即便魏長且喜歡我又如何,如若我是崔音,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了崔家。
我是黎白,才有了今日反殺的機會。
所以這世上,男人的喜歡和心意,最不值錢。
朝堂上,暗中站隊的官員何其多,禮部侍郎崔家成了儆猴的那隻「雞」,隻能說是他們運氣不好。
他們錯在,不該接我回來。
多行不義必自斃,此乃天經地義。
但一開始,我是真的沒想要姚景年出手。
我隻想親自宰了她們,然後尋一根繩,上吊自盡罷了。
真的好煩好沒意思。
前有槐花,後有姚景年。
走到今日這般境地,我竟連自己的性命也做不得主了。
我問姚景年:「阿姐打算如何處理崔家?」
她揚眉看我:「行厭勝之術,自然滿門抄斬。」
「蘇氏等人懸梁自盡的時候,我是打算放過崔媛和崔姝她們的。」
「呵,小白,你如今竟變得這般心慈手軟,當初滅黎家之口的時候,你倒是爽快得很。」
姚景年似乎有些不悅,她緩緩道:「當年你說要為我積谷防饑,該舍棄的自然要舍棄,莫說一個崔家,便是犧牲再多,你也得認。」
「小白,我已經走上這條路了,回不了頭的,你要知道,將來我若敗了,無論是我還是十三皇子,抑或者姚家和謝家,都不會有好下場。」
「我自入宮,便開始明白一個道理,為君者,為百年不為一夕,欲成大事,誰都可殺。」
她眸光一轉,盯著我道:「你既是我妹妹,可不要糊塗,辜負了我。」
我愣了下,隱約覺得她另有深意。
「阿姐對我不妨直言,我不願去猜你的心思。」
姚景年頓了頓:「你可是對那魏長且,動了情?」
我笑了:「不曾。」
「當真?」
「當真。」
我還記得當年在雍州,初見姚景年,金釵之年的世家小姐,懶洋洋地躺在太師椅上吃葡萄。
她咧嘴笑的時候,陽光灑在她臉上,那般放肆和張揚。
也那般燦爛和率真。
她興致盎然地問我:「我的貓呢?」
她分明知道,貓早就被我殺了。
那時她還是悠然自得的姚家二姑娘,活得恣意。
如今她是陷於皇權紛爭的姚妃,身居高位,殺伐果斷。
她在床榻邊,坐姿端正,微微昂首,妝容明艷卻面無表情。
秋日的小窗開著,陽光斜射在她身上,芙蓉花枝探在窗口,纖細嬌媚,含苞綻放。
紅萼枝頭,美人如夢,分明是這樣好的時光。
可為何我會覺得她,筋疲力盡。
好累啊,我蹲在她面前,如同十歲那年做了她的貓,將臉貼在她膝上,喃喃道:「阿姐很辛苦對不對?」
姚景年身形一頓,她緩緩地將手放在我臉上,輕柔地觸摸——
「對啊,跟小白一樣辛苦。」
她這一生,再不會有機會陪著她的少年郎,去塞北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是輸是贏,都注定困頓在這皇宮。
我近來不知怎麼了,總眼眶濕熱得想要落淚。
我對她道:「阿姐,世間女子皆如蒲草,我既恨她們柔弱,又憐她們堅韌。」
20
我去了大牢,親自殺死了崔錦澤。
我一母同胞的阿兄,直到最後一刻,還在不斷地謾罵和詛咒我。
我原對他道:「兄長放心,我求了姚妃娘娘的恩典,如崔媛這樣的小輩,會發配塞北,配給邊關士兵為妻,今後日子可能苦了一點,但至少還活著。」
「崔音!我殺了你!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你不得好死!」
腳鐐手銬了,他還不死心,怒目沖過來,恨不能將我生吞活剝了。
我靜靜地看著他:「知道嗎,從小到大,每年的正月十九她都要哭一場,我原不知是為了什麼,直到此次入京,才知曉原來那日是你生辰。」
「她的眼淚都白流了,你壓根不認她,哪怕知道了她是被誣陷的又如何,你自幼被蘇氏養大,早就視她為親生母親,你不會記得她,更不會對她有任何感情。」
「崔音!這怪我嗎?我有什麼錯?父親又有什麼錯?我們難道不是受人蒙蔽,你要將這罪強加在我們身上,不惜弒父殺兄!趕盡殺絕!你這般的歹毒!」
「兄長沒錯,我亦沒錯,所以你們又為何這般待我?」
我嘴角勾起,低笑一聲:「都在欺負我呀,外祖舅家欺負我,農莊管事也要欺負我,到了崔家,你們又在欺負我。」
「既瞧不上我,本該恩斷義絕,再無往來才是,可惜啊,你們心思齷齪,為了一己之私接我入京,妄想將我往郡公府的火坑裡推,既對我無生養之恩,還指望我對崔家仁善。」
「兄長清楚,哪怕我後來對你們存了一分的善,此刻亂墳崗裡,我必草席裹屍。」
「看在娘的面子上,今日我親自送你上路。」
槐花遞過長刀,我站在他面前,無視他的謾罵,也無視他臨死前的恐懼,用刀子貫穿了他。
我平靜道:「阿兄,黃泉路上,若娘還沒有投胎,告訴她,她沒有錯。」
走出刑部大牢的時候,外面湛藍的天,艷陽高照。
身上的衣裳染了血。
一旁的馬車,立刻有侍女上前,為我披了件白狐裘的大氅。
纖塵不染的好顏色,純白無瑕。
是姚景年最喜歡的一件。
侍女道:「姚妃娘娘在宮內等您回去。」
不遠處,一襲華貴玄袍的魏小侯爺,身形冷峻,霞姿月韻如天上仙。
他眸光平靜地看著我,不知等了多久。
該來的總歸躲不過。
我站他面前,微微頷首,面容平靜地行了禮。
「小侯爺。」
「姚妃義妹?」
「是。」
「崔家長女何在?」
「崔音已死。」
他與我目光對視,一向清冷的眉眼,染上幾分笑意,竟有說不出的意味。
「屠狗是假,九塔草也是假,對我的心意更是假,什麼君若磐石,妾如蒲草,全都是假的。」
「對,妾是姚妃義妹黎白,是屠狗人,從無救狗一說。」
我與他隔著幾步之遙,神情冷淡。
他竟笑出了聲,走上前來,朝我伸出了手。
我警惕地看著他,下意識地想要後退,結果他溫熱的手,落在我面頰,擦拭了下。
是血。
魏長且笑得眼眶有些紅,他微微俯身,聲音含著森然的意味:「所以勾引我,是故意的?」
「是。」
「姚妃授意?」
「小侯爺恕罪,與我阿姐無關。」
我抬眸看他,他又是一聲嗤笑,細長的桃花眼,泛著一抹紅,顏色艷絕。
然後他在我耳邊道:「告訴姚景年,她贏不了,如你說,女子是這世間的一株草,妄想翻天,簡直可笑。」
21
皇宮內苑,樓閣高臺。
姚景年望向雕欄外,眼底有冷笑,她道:「小白,我不會輸,隻要皇帝和謝家還在,我姚家便會立於不敗之地,皇上雖身體不好,太後亦是久病纏身,她已年邁,如何跟我比?」
朝陽殿外,夕陽漸沉。
我站在她身邊,聽她娓娓道來:「還記得那年大旱嗎,關中餓死了多少人,百姓賣兒賣女,官紳歌舞升平,他們甚至還暗中經營了菜人市,挑挑揀揀,現宰現賣。」
「那些被宰殺的,買賣的,除卻孺童,皆是女子之流,你說這是什麼道理。」
「為官之道先存百姓,百姓微末,世間女子微末更甚,小白,若我贏了,他日必定建天下倉囷,授十三皇子以大道,給這世間百姓和女子更好的活路。」
我知道的,從我見她第一眼就知道。
姚家二姑娘,至真至純,從來心懷大義。
那晚電閃雷鳴,下了一夜的雨。
聽聞皇帝半夜嘔了血,姚妃召來了整個太醫院的人。
我亦不好過,想來是因為手刃了崔錦澤,做了整晚的噩夢。
崔音死了嗎?
不,崔音還活著。
黎白便是崔音。
十歲屠狗宰貓,十二歲殺農場管事,十五歲滅了黎家的口……直到,弒父殺兄。
我該是會得到報應的吧。
這一生,背負的人命,洗不幹凈。
我又病發了,頭痛欲裂,仿佛已經看到地獄之中,兇神惡煞的判官,等著對我進行審判。
不,我不會下地獄的。
即便是判官,我也敢站他面前舉劍。
殿外下雨了,雨聲淅淅瀝瀝。
我赤腳在地上走動,披頭散發,腳步踉蹌,眼睛通紅。
我在找我的劍。
那把刀和那把劍,隻要有一樣在身邊,我便什麼都不怕。
可是為什麼找不到。
是槐花,她怕我尋了短見,這偌大的宮殿內,莫說是刀劍,連一根長繩都尋不到。
床幃的白紗飄逸,但脆弱不堪,拿來上吊都掛不住腦袋。
雷聲好大,我頭好疼,跪在地上,崩潰地哭。
不知過了多久,才見一雙濕透了的黑靴。
是嵐官。
他穿著織金錦衣的侍衛服,將手中的劍扔在一邊,上前抱住了我。
他身上好涼,束起的黑發至白皙面頰,皆是濕漉漉的雨。
顫動的眼睫,亦是濡濕一片。
「音音,起來……」
嵐官的聲音,透著焦急,一如既往地動聽。
他攔腰將我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