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後。
他笑了,淚水從眼角淌下。
那雙麻木的眼睛慢慢出現光彩。
越來越亮。
符飛猛地站起來,朝棉紡織廠衝。
“我沒貪!錢在這裡!你們看吶,我真的沒貪!!”他舉著布包大喊,把封條給所有人看,“看啊,都看看,封條還在,紅戳是全的,我一分沒貪!”
此時棉紡織廠有不少人加班。
聽見聲音好些人出來。
離得近的一眼看見那布包上的封條和紅戳,驚訝不已。
兩年前符飛的事鬧的很大,要不是律法不全,再加上廠領導維護,他起碼得坐牢,就算不坐牢接受教育也是肯定的。
可是現在。
這布包竟出現了,還是剛從銀行取出來的樣子,這……這這這,見了鬼。
廠領導走出辦公室,看到符飛高舉的布包,瞳孔驟縮。
符飛直奔他,“廠長,丟的錢,錢找回來了!我沒貪汙,你看——封條和紅戳都在呢,我找回來了!”
他反復說著自己沒貪汙,眼睛通紅,情緒激動,模樣近乎癲狂。
廠領導接下符飛手裡的布包,撕開封條,裡頭是一張疊放整齊的大團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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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一數。
一千四百八十五。
一毛沒少。
“從哪兒找回來的?”廠領導站在臺階上,如炬目光看著符飛。
“離廠裡南門最近的那條巷子。”符飛說。
“奇了怪。”長相頗威嚴的廠領導納悶兒。
從哪裡丟的又從哪裡撿回來。
見鬼了。
作為一個退伍軍人,他自然不相信世上有鬼,但這事確實沒法解釋。
男人把裝滿錢的布包給財務部,拍拍符飛的肩膀。
“符同志是位好同志。”
聽見領導這句肯定,符飛神情震動,蹲下,捂著臉哽的說不出話來,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
狼狽不堪。
哭過後,他眼睛裡的光越聚越盛。
忽然笑起來,笑的整個身體都在顫動。
“哈哈哈——”
青年笑著站起身,被罵名壓得佝偻的肩膀直起來,滿臉淚水,卻笑的釋然。
衝廠長深鞠一躬,符飛跑出去。
他跑的很快,從棉紡織廠跑到河邊,圈住嘴啊啊啊大喊幾聲,像要把這兩年多堆積在心底的憋屈、痛苦全部喊出去。
之後,廠辦開了會。
鑑於符飛還回廠裡的損失,棉紡織廠撤除對他的行政處罰,同時對他的工作進行調整。
丟錢的事影響不好,回財務部是別想了,但是進普通廠房還是可以的。
符飛什麼也沒說,老老實實報道。
包括符家內的所有人,都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
卻不想。
半月不到,符飛和人換了工作,悄悄離開,再沒踏足過這裡。
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再不能當作沒發生過。
這漫長的兩年,對他而言,是心底結出的痂,一碰就疼,他想重新開始。
……
同一時間。
西街一處破舊小院。
瓦片屋頂長滿青苔,層層霉綠沿著屋脊向下,院牆早已斑駁,窗棂糊的報紙泛黃,門楣殘留的半截春聯在微風吹拂下沙沙作響。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婆子掀開黑亮的竹簾走出,她手上拿著掉了漆的搪瓷臉盆,要打水給孫子洗腳,才走到水瓮旁邊,被一道光閃了下眼睛。
郭阿婆眯了眯老花眼,重新看去,水瓮上面丟了兩年多的金戒指靜悄悄待在上面。
“鐺啷——”
搪瓷臉盆在地上彈跳著滾遠。
老人踉跄撲向水瓮,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住金戒指,將其扣入掌心,戒指上的雕花刺的她掌心疼。
手掌很疼。
郭阿婆回過神來,愣愣地張開手,戒指還在。
瞬間。
兩行濁淚從老人看不清人的眼睛流出。
她驀地一震,跌坐在地上,壓抑的哭聲從喉間溢出。
“你怎麼才出來?怎麼才出來!晚了!晚了呀!”
“我的兒——!”
“翠翠啊——!!”
“娘找到戒指了,娘有錢換糧食了,你們回來啊——!!”
郭阿婆右手握成拳,狠狠捶自己的心口,她疼啊。
“娘沒用,娘把戒指弄丟了,沒換來糧食,娘沒用啊,兒啊,翠翠啊,娘沒用!”
“老天爺怎麼不收走我這老不死的命……”
就在這時,一個兩歲多的小男孩光腳跑出屋。
看見奶奶在哭,跑過去,小手笨拙地擦拭老人溝壑縱橫的臉。
“奶奶不哭,孫孫保護奶奶。”
聽到孫子的話,郭阿婆心更疼,抱住孫子淚流的更兇。
腦中想起兩年前的事。
寒冬臘月天,雪下的很大,那會全縣糧食供應困難,兒媳婦翠翠又剛生完孩子。
才出生的大孫子啼哭聲比貓崽還微弱,她揣著僅剩的金戒指出門換糧食,還沒走到黑市,戒指找不見了,隻能空手回家。
她兒子心疼孩子,出去借米,走的太急,路上摔倒,直接暈了過去,等被人找到,身體已經凍硬了。
兒媳婦聽說了噩耗,受到刺激,大出血,血水染紅大半張褥子。
等她找來人,翠翠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這兩年,郭阿婆無時不刻不受折磨。
她覺得都是自己不小心,才害得兒子兒媳相繼慘死,要不是還有孫子,她早就活不下去了。
現在這金戒指平白冒出來,有什麼用啊,她的家散了啊!
家散了!
小男孩學著奶奶哄自己,輕輕拍她的肩膀,小小的孩子懵懂但乖巧。
郭阿婆雙眼通紅,“奶沒事,奶還要把你養大呢,養得壯壯的,以後下去好有臉見你爹娘。”
金戒指能換不少錢,起碼供孫子上到高中的錢是有了!
這天,類似這樣的怪事,縣裡出現不少。
有大人找到丟失已久的東西,有小孩子莫名其妙多出一大包大白兔奶糖,還有個小姑娘找回了自己最喜歡的頭繩……
豐收大隊。
陸寶珍想吃大白兔奶糖,舉起手喊黑錦鯉。
“鯉鯉。”
無人應答。
“鯉鯉?”
仍是無人應答。
陸寶珍被陸家人寵的沒什麼耐心,用參差不齊的指甲摳黑錦鯉寄身的地方。
撓的手一道一道紅痕。
她像是察覺不到疼,還在抓著,一下比一下重,邊抓邊喊:“鯉鯉,你出來!”
黑錦鯉早消失在這方天地,自然沒辦法再回應她。
“我要你出來!給我大白兔奶糖!我還要喝奶粉,吃肉包子!!”陸寶珍用命令的語氣說。
她晚上隻吃了半碗玉米面糊糊,她想吃好的。
蘇玉賢來給陸寶珍送雞蛋,走到門口聽見屋裡傳出聲音,駐足,豎起耳朵聽。
“鯉鯉,你再不出來,我不會去找大崽哥哥和二崽哥哥了。”陸寶珍像和什麼人對話,看著非常不高興。
透過門縫,蘇玉賢瞥見屋裡的情況。
小拖油瓶坐在床邊,雙腿晃悠,低頭盯著自己的手看,另一隻手狠狠抓撓,嘴裡嘟嘟囔囔。
冷不丁的,蘇玉賢驟然想起之前見過的……陸寶珍的變臉,黑得沒有一絲光亮的眼睛,臉上表情詭異,怎麼看都不像正常的小孩。
她心驟然沉下,涼氣迅速從腳底板蹿遍全身。
不行,必須壓壓驚!
蘇玉賢剝開雞蛋殼,把那枚雞蛋連蛋白帶蛋黃,一整個塞進嘴裡。
嚼吧幾下吞進肚子。
怕被小鬼纏上,沒敢進去,悄聲離開。
現在可沒太陽啊!
至此,原書中母慈女孝的兩個人,連感情都沒來得及培養,開始就相互仇視。
陸母見孫女房間的燈沒滅,趿著草鞋出來看。
進屋一看,寶珍的手滿是撓痕,有些地方還在冒血。
“哎呦!寶珍你這是幹啥?”陸母抓住孫女的手,趕緊給她處理傷口,滿臉心疼,“手咋成這了,你後娘呢?”
“不知道。”陸寶珍回答。
她抬起頭,失魂落魄地看著陸母,“奶,鯉鯉不理我了。”
陸母不知想到什麼,松開抓著陸寶珍的手,後退兩步,眼神閃躲,甚至不敢看孫女。
她牽強地笑笑,“……是嗎,可能它睡了。”
對這妖怪,陸母連提都不想提。她怕被那什麼鯉鯉盯上,她還想多活幾年,要是妖怪想抽她壽命咋整?
陸母這人有意思,舍不得黑錦鯉帶來的好處,卻也打心底不想跟它打交道。
她怕啊,怕到連提也不想提。
“鯉鯉從來不睡覺的。”陸寶珍說。
陸母臉色微白。
看看,都不用睡覺,不是妖怪是什麼!
“是,是嗎。”
不想大晚上的提晦氣的玩意兒,她岔開話題,“雞蛋吃了嗎?”
“沒有。”陸寶珍餓的吞口水,明明她不怎麼愛吃雞蛋的,“我沒看見雞蛋。”
陸母冷下臉,衝出屋,直奔兒子兒媳的屋子,砰砰砰砸門。
“蘇玉賢,你給老娘出來!連孩子的雞蛋都貪,怎麼不噎死你。”
蘇玉賢翻了身,沒吱聲。
手上蒲扇搖晃。
她嫁給陸一舟,也是陸家人,吃個雞蛋怎麼了!?
娘說的沒錯,當兒媳婦的不能總服軟,否則婆家會不把兒媳婦當人看。
必須反抗!
她男人又不能把她休了。
蘇玉賢想通後,根本不在意婆婆難聽的辱罵。
陸母翻來覆去變著花樣罵,怎麼難聽怎麼來,輸出了足足半個多小時,覺得累了,往門上踹一腳,罵罵咧咧離開。
經過陸寶珍的房間時,朝屋子喊道:“寶珍啊,吹了燈,睡吧。”
也沒說重新給她煮個雞蛋。
“哦。”陸寶珍吹滅燈,沒躺下,還坐在那裡,月光透過窗照在她身上,小女孩的臉明明滅滅,看不分明,她小聲呢哝,“鯉鯉,我餓。”
屋內一片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