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氣一點點漫上我心頭,我無措地轉過頭去,無數箭破空而去,落在將軍府裡奮力抵抗的人身上。
鋪天蓋地的箭矢像雨一樣落下。
我看到了我爹。
我張了張口,竟然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蕭白俞冰冷的手掌蓋住了我的眼睛。
他說:
「阿禾,你別看。」
我在他身前,身體不斷發沉,像是要墮入無邊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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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落,再墜落。
我甚至連張口呼吸都用盡了全力。
蕭白俞緊緊把我抱在懷裡,在我耳邊不停說道:
「你哭出來,你哭出來,阿禾,你哭出來啊!」
13
再醒來,我還是東宮最尊貴的太子妃。
蕭白俞以雷霆手段平了年氏與二皇子掀起的叛亂。
自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動搖他的位置半分。
他很忙,忙著鏟除異己,忙著接手我父親留下的西北大軍。
東宮上下無數雙眼睛盯著我,我連喝水都有人小心翼翼地守著茶杯。
蕭白俞說,我若是有半分差池,伺候的人,一個也別想活。
我病得S去活來,病好後,一直昏昏沉沉的,頭總是疼,總是不停地做夢。
蕭白俞總在夜裡來看我,絮絮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阿禾,你放心,蘇諾諾那個妖孽,再也不會出現了。」
「阿禾,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
有時我安靜地聽著,有時煩躁了,我就拿東西砸他。
或者在我夢魘時他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像我娘從前哄我那樣。
我知道的。
可那時我的頭太疼了。
我卑劣地靠近他,卑劣地想,生病的人是可以任性一點的。
蕭白俞身上的味道很好聞,總是能讓我短暫地睡上一會兒。
可我醒來後,又開始厭棄自己。
我縮在被子裡,將胳膊咬得血肉模糊,隻有那個時候,我才覺得我是活著的。
蕭白俞發現我整條胳膊都沒一塊好肉的時候,竟然哭了。
滾燙的眼淚砸在我手背上。
他隱沒在黑暗裡,借著月光一點點為我的胳膊上藥,再細致地包扎起來。
「阿禾,從你回來的那一天開始,我每一天都在失去你。」
他很久沒有來看過我。
14
蘇淮月來看我那日,我正喝著苦藥。
好像從我醒來開始,我就在不停地喝藥,苦味幾乎要將我整個人浸透。
這一天,我的精神很好。
看著她肩上殘留的白雪,我突然有點恍惚。
下雪了嗎?
蘇淮月自顧走進來,她打量著我,身上的淺香衝淡了殿內的藥味。
見我喝完最後一口藥時,遞給了我一塊桂花糖。
我伸手接過。
其實我現在喝藥,已經不需要用蜜棗和糖來壓了。
蘇淮月衝我笑了笑。
「太子妃,你想去外面看看雪嗎?」
我搖了搖頭:
「你當初為什麼要假冒蘇諾諾?」
蘇淮月黑亮的眼珠盯著我,然後莞爾一笑:
「你不知道?」
她話音一轉,又道: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訴你。」
我不說話了,覺得累,嗓子也疼。
我不說,蘇淮月卻來了說話的興致,她在我身邊坐下。
「你知道甘露寺的醫婆是你母親派去的吧?」
「因為這事,你差點就再也回不來了。」
「年奚禾,其實三年前我就認識你了,蕭白俞將我從外祖家接回京城,唯一的任務就是每日學你的言行舉止。」
「那時你跟現在很不一樣。」
「裝模作樣的矯情得很,我一度認為蕭白俞眼瘸了,竟然會喜歡你。」
「我差點兒都要連夜寫信給我爹,讓他另擇英主了。」
我垂下眼眸,因為那時的我還不是現在的我。
蘇淮月說著,還讓人上了茶點,一邊吃著,先是罵蕭白俞沒長嘴,後來又罵蘇丞相渾身都是嘴。
我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
她拿著手中的糕點愣了愣,也笑了。
「年奚禾,你笑起來很好看。」
「你要多笑笑的。」
我沉下臉,回了寢殿。
後來,蘇淮月每日都來看我。
因著她來,我的院子裡漸漸生了幾分活氣。
我偶爾也與她多說兩句話。
直到她跟我說:
「其實蕭白俞對你,也是一片痴心。」
我看著她,冷笑一聲,譏諷道:
「滅我滿門的痴心嗎?」
「蘇側妃,您日日來我這院子耍寶賣乖,蕭白俞他給你什麼好處?」
蘇淮月也生了氣,把帶來的點心果餅全砸了,狠狠道:
「我要是再管你們倆的破事,我就是狗!」
可夜裡,她又來了。
我不想搭理她,撇開臉問道:
「你又來做什麼?」
蘇淮月恨恨看了我一眼,冷聲道:
「我樂意。」
我閉上眼,懶得看她。
蘇淮月鬼鬼祟祟地低聲問我:
「年奚禾,你想不想離開?」
我所有的神志魂魄在聽到她的這句話時,全部歸了位。
我緊緊盯著她的眼睛,隻覺得嗓子發幹:
「蘇淮月,你如此待我,到底想要什麼?」
「太子妃之位,將來的皇後之位。」
「就這些?」
「不然呢,年奚禾,你該不會以為自己還能有什麼值得我惦記的東西吧?」
黑暗中,蘇淮月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鬼使神差地,我點了點頭。
15
蘇淮月讓我等,可我沒等太久,機會就來了。
冬至日,祭南郊。
皇帝病重,這一次的祭祀,由蕭白俞前往。
我作為太子妃,盛裝相伴。
龍鳳轎輦上,蕭白俞就坐在我的右側。
我不止一次地想S了他,可蘇淮月告訴我,我弟弟,在等著我。
我S不了他。
護國寺半山腰,暴亂發生得很突然。
蒙面黑衣的反賊衝了出來,泛著寒光的利刃直直衝著蕭白俞面門。
他為了護住我,左右受绌,逐漸地就落了下風。
黑衣人將我和他逼到懸崖邊上,一步步朝我們靠近。
蕭白俞受了傷,血腥味濃重得散不開,他啞著聲音問我:
「阿禾,你怕嗎?」
我的手被他攥得生疼。
我仰頭看他:
「不怕,蕭白俞,他們S了你,也算是為我年家復仇。」
懸崖底的風聲怪叫著,吹得我的長裙不斷翻飛。
蕭白俞輕笑一聲。
「那恐怕,你要失望了。」
他松開了我的手,擋在我面前與反賊不斷周旋。
不過數招,蕭白俞身上的祭祀大服就被劃得七零八落,血肉翻飛的傷口露在風裡,格外駭人。
我最後看了他一眼,轉身,決絕地跳下懸崖。
身後傳來蕭白俞絕望的喊聲。
「阿禾!」
16
三個月後,新帝登基的消息傳到江南。
改國號晉,改元永定。
我撐著船篙,聽著船上酒客的低聲議論。
「阿姐,船停了。」
我回過神來,衝著年恆笑了笑,又用力地將船撐到湖心。
蘇淮月沒騙我,她將我和弟弟送出了京城,送到江南。
這裡很好,連風都是湿潤的,我的頭慢慢地也不總是疼了,我還學會了釀酒。
掙的錢雖然不多,但也足夠送年恆去書院。
鄰舍知道我是孀居的寡婦,明裡暗裡的也會幫我一把。
夜裡我喝一點酒,半醉不醉的時候,就躺在船上看星星。
垆邊人似月,畫船聽雨眠。
睡到天明醒來,一身的寒露。
17
永定三十六年,帝王駕崩。
昭帝一生,竭心瀝血於朝堂,以成大周時和歲豐、河清海晏之勢。
唯後位空懸,獨以貴妃為尊。
蕭白俞S的時候,手裡緊緊握著一枚玉佩。
玉佩上,刻了個小小的「奚」。
18
蕭白俞篇
在看到榻上那雙熟悉的眸子時,我僵住了,一顆心幾乎要停止跳動。
我的阿禾。
回來了。
她就在那裡,隻是原本漂亮的眼裡透出不安。
她強撐起笑臉小心翼翼地問我:
「殿下,三年不見,你可有想我?」
於她,是三年。
於我,卻是隔世。
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不敢朝她走近,我怕一不小心,又將她弄丟了。
我心愛的姑娘等著我的回答,直到眼裡的光一點點湮滅。
想的。
阿禾,我想得快要瘋掉了。
可最後,我聽到自己狠厲的聲音:
「你回來了,那諾諾呢,孤的諾諾呢?」
對不起,阿禾,從你回來的這一刻開始,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留下你。
然後,失去你。
上一世,我被廢掉太子之位後,蘇諾諾頂著阿禾的模樣身份,重新嫁給蕭钺成了一國之後。
普陀山的高僧告訴我。
江山與阿禾,我隻能選擇一個。
我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儲君之位,換來的,卻是阿禾被年家改嫁他人。
我拋下一切,不顧身後追隨的母族與世家,孤身一人提劍S入皇宮。
劍刃指著蘇諾諾:
「你把孤的妻子藏到哪裡去了!」
那妖孽穿著鑲金秀鳳的皇後朝服,眼底是不屑的鄙夷。
「蕭白俞,我生來就是要做皇後的!」
「你為了個女人,連江山也不要了,真是可笑。這皇位你不想坐,有的是人想坐!」
我強忍喉間的腥澀,對上她的視線:
「為什麼?我隻要一個阿禾,你為什麼還能回來?」
蘇諾諾笑了,笑得眼尾泛淚:
「蕭白俞,因為我不相信你啊。」
「我們後世有一句話,叫做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
「所以,鳳命之言,年家知道,二皇子也知道!」
「年奚禾對他們而言根本不重要啊,我,才是他們想要的人。」
「蕭白俞,你寧要魚目也不要珍珠,那本宮就偏要讓你,一無所有!」
……
我的母族,還有追隨我的人,都被蕭钺屠S殆盡,流淌的鮮血染紅了護城河。
蘇淮月找到我的時候,我被困在皇城的暗獄裡奄奄一息。
她看著我的慘樣氣得大罵,罵我,也罵蘇諾諾。
罵我沒用,既守不住江山,也保不住她的女主。
罵蘇諾諾無恥,偷了她的筆改了她的書。
瀕S之際,我求她,讓阿禾回來。
蘇淮月長嘆一聲,她說:
「我沒辦法讓她再回來, 但是, 我可以讓你回去。」
「蕭白俞, 我們,隻有這一次機會了。」
……
阿禾短暫地回到了她自己的身體裡。
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失寵了。
我聽著她夜裡的低泣聲, 心如刀絞。
蘇淮月嘲諷我:
「我記得給你寫嘴了啊,怎的窩囊成這樣?」
她不懂。
我的阿禾若是知道了真相, 她寧可自己消失, 也要拼S護著年氏一族。
我不會再犯上一世的錯了。
可是阿禾, 從你母親踏進東宮勸你和離那日,你在他們眼中,就隻是一枚棋子了啊。
你舍生護著的親人, 隻想要你消失。
蘇淮月扮演著蘇諾諾的模樣,周旋在蕭钺與年家之間。
這一次, 我要先逼著他們先動手。
阿禾假孕小產,被我送往甘露寺保護著。
大婚那日,漫天火光照亮了京城。
年家派去的人試探發現阿禾沒有懷孕,反應過來時已經被羽林衛團團圍住。
我沒想到阿禾會趕來。
她親眼見著我S了她的父親, 那個前世將她拱手送人的年大將軍。
阿禾哭喊著求蘇諾諾出來。
她說, 她把蘇諾諾還給我, 隻求我饒過年氏一族。
可是阿禾, 我想要的,自始至終隻有一個你, 再無旁人。
……
除去年氏與蕭钺後,蘇淮月說, 她的筆回來了,但是結局已定。
我與阿禾, 終究是無緣。
可我卻起了貪心, 我舍不得放她走, 我想留住她。
阿禾反復地生病, 我整夜整夜地守在她身邊。
有時她燒糊塗了, 會衝著我笑。
但更多的時候,她在夢魘中喊的都是, 她要S了我。
她恨我。
現在的她就像曾經的我一樣,隻是被困在了黑暗裡。
「文(」我知道, 我徹底地,失去她了。
阿禾, 我親自送你去了江南, 你開心嗎?
……
蘇淮月曾勸我,明明有更溫和的方式,為何非要將年家滅掉。
她說, 是我親手將阿禾推向了無法回頭的境地。
我久久地沉默著。
我身後,是謝家,是太子黨,是無數將身家性命押在我身上的官員。
我所求, 不愧於天, 不祚於地。
此生所負,唯愛妻阿禾一人。
我被困在了皇城裡,一生孤獨。
永定三十六年, 我的阿禾兒孫滿堂,在江南無疾而終。
我喝下她親手釀的清酒,握著她的小玉沉沉睡去。
(完)